同样的话,从月蕴溪口中出来,仿佛被赋予了另一层含义。
鹿呦的呼吸就像随着已然飞远的鸟,羽翼轻扇间,骤然浮起。
偏首看过去,正是华灯初上时,稀薄的昏黄光晕与铅灰的夜色碰撞出明暗,月蕴溪就站在那道分割线里。
眉眼被描摹得更加秾丽,尤显神色薄淡空白。
像张透光的白纸,边缘锋利,割着被望者。
陶芯嗫嚅了下:“不……”
不什么呢?不是?还是不可以?
却是没了下文。
天气闷热湿潮,一丝风都没有。
周遭蝉鸣鸟啁蛙叫,此起彼伏。
一声声将此刻的静默拉扯成黏濡的网,浮在人身上,很不舒服。
鹿呦再度想走,迈了不到两步就被陶芯上前一把扣住了手腕。
她挣了一下,陶芯却是攥得更紧。
月蕴溪的视线垂落过去,找不到合适的身份和立场去制止,终究只是叹声道:“不是说后天就要进组录节目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回来找哟哟。”陶芯看向鹿呦。
不知是光线太晦暗,还是真的没有情绪,她脸上的神情淡漠得好像清晨快散的薄雾。
只有对陌生人,鹿呦才会是这样的姿态。
陶芯沉声:“我们谈谈。”
手腕处的力量随话语加深,显然是不谈不放人。
接送陶芯的车还没走,司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无意按到了喇叭。
突兀、尖锐的一声。
鹿呦不想被人观摩看戏,便应道:“行,去你的练琴房谈。”
她低眸看了眼手腕,又往外抽了一下:“松手,很疼。”
闻言,月蕴溪蹙了蹙眉。
陶芯松开了手,轻声说:“对不起。”
鹿呦揉了揉手腕,没回应她。
穿过庭院,进屋关门时,鹿呦回身看了眼,月蕴溪没有跟上来,但也没离开。
与月韶打了声招呼,两人一前一后上楼。
陶家有两间练琴房,一间在阁楼,冬冷夏热,不隔音,给了月蕴溪。陶芯那间在二楼,做了隔音墙。
练琴房不大,布置简洁,有扇一人宽的窗,窗帘是雪尼尔材质的抹茶绿,厚重遮光,将空间的密闭感拉到极致。
不是第一次来,鹿呦熟门熟路地走到窗前,一把将窗帘拉开。
从窗玻璃往下看。
月蕴溪还在楼下,以一种似是疲乏又似慵懒的姿态半倚着车门。
她手里拿着东西,看不太清,都是细细长长的。
不过很快,鹿呦便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烟和打火机。
细长的烟被她低头咬在嘴里,细长的打火机上跃出一朵火焰,橙黄的光晕染在眉眼,又灭在驳黄的夜色里。
只余一点猩红,在唇的位置。
没想到月蕴
溪也是会抽烟的。
似是有所察觉,月蕴溪蓦地抬头朝这看了过来。
很奇怪,明明覆了层烟雾,却还是能感觉到,月蕴溪的目光精准地抓住了她。
鹿呦一惊,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了似的,倏然侧了身。
没完全背过身去,也没从窗前离开。
就以这样的姿势扶着窗框站着,余光里依稀还能见到那一点火星子。
嗓子眼有些发痒。
鹿呦咽了下喉咙,摸着包侧掏出烟,想起陶芯不喜烟味,揭开烟盒的手顿住,撩起眼皮。
停在她面前的陶芯果然一脸诧异的神色,微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很早,只是没在你面前抽过而已。”鹿呦到底还是没拿烟出来抽,转了转小指上的尾戒,“你要跟我谈什么?”
陶芯发现她换了尾戒,像被烫了眼,转开视线,却是又瞥到窗外一点猩红,她瞪大了眼睛,满目痛色,“你们……”
是很少见的阴郁神情。
让鹿呦有那么一霎感觉她很陌生。
仿佛这近两年的恋爱,谈了个寂寞。分手后的首次交谈,对方关心的竟是别人。
“若是有关蕴溪姐姐的问题,去问她,别问我。”
陶芯像是被噎到,微张的樱粉唇动了动最终抿紧,一时无话。
这几些日子里,她们毫无联系。
其实最初,陶芯是有紧张过的。
她俩不是没闹过别扭,但吵再凶,彼此也不会说“到此为止”这种代表分手的话。
因为两人都经历过父母当面闹离婚的场景。
那天挂断电话,她干坐了一夜,不由自主地,扫看聊天记录。
同样是在很小的时候没有母亲陪伴、被父亲嫌弃,鹿呦对她的同理心要比对别人都强。
鹿呦了解她的任性是为了博取关注怕被忽视,理解她光鲜的背后是不自信的焦虑,明白她的低安全感。
所以对话框里,大多都是鹿呦的分享。
早晨热腾腾的一杯燕麦,提醒她要吃早饭;和陈菲菲逛街看到路边藏在草丛里的紫色小花,跟她说“看!再小的花也会被人发现它的美丽”;告诉她酒吧赚了多少钱,养她没问题……
而她的回复,在倒序里,由平淡变热切。
那些亲密的过往犹如压箱底的光盘,被她偶然发现,奏响在面前,调动起所有的情绪。
让她想起,鹿呦于她也是极其重要的人,也是她害怕失去的人。
她认真写了道歉信,同音乐票一起塞进信封里。
坚信鹿呦看见就会原谅她。
随后水城的演唱会,鹿呦没来,她拜托月韶去看过,说信不在了。
于是说服自己,鹿呦只是还在气头上。
给足时间冷静就好。
再后来,她辗转几个城市,忙得不可开交,逐渐遗忘“到此为止”四个字烙下的隐痛。
直到两天前,录完歌,一帮人去吃宵夜,她听了许多圈内的瓜,回到酒店想分享给鹿呦,发消息过去,却见前面依旧缀着红色的感叹号。
她要来了助理的号,鬼使神差去窥探鹿呦的朋友圈。
看见了那条被月蕴溪评论“好奇什么这么梨花带雨一落泪,就让人心软,好像她犯任何错,都能够被原谅。
鹿呦无声叹了口气。
“最后一次。”
陶芯哽咽的请求里透着狼狈,夺眶而出的眼泪让她显得卑微、无助又可怜。
鹿呦不自觉地放软语气,但还是拒绝道:“抱歉,我给不了。”
“……理由呢?”
“因为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鹿呦沉缓的语气,仿若在感叹夜色过浓般平静。
那双清透的眼睛,没了温和,透出决断。
陶芯看着她,只觉那些字眼落到耳中都成了尖锐的鸣响,扯得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组成的语句这般清楚明了,她却听不懂似的:“什么叫……不喜欢了?”
“字面意思。”鹿呦顿了一下,“可以理解为,我对你已经没有恋人的感觉了,现在也没办法和你再维持朋友的关系。”
陶芯身体轻晃了晃,她想过无数种鹿呦会说的狠话。
如同应激屏蔽似的,唯独没有想过这句。
像是什么在被一点点地从她心脏里剥离出去,某种微妙的感觉随之淌处。
也没有多疼,但格外难受。
“只因为我做错了一件事,你就要把我们这多年的感情都舍弃掉么?”
鹿呦抬眸,沉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们从九岁相识,到二十四岁相恋,做了十五年的朋友,两年恋人,分担过彼此的痛苦,也分享过彼此的喜悦。
目前为止,陶芯是她生命中除去奶奶以外最重要的人了,比发小的位置都要更上一层。
是以这份爱里的成分实在太复杂,交织着友情、亲情与模糊的爱情。
以至于一步错,就踏向了一条死路。
“有些事情做了,就像是打碎的镜子,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的。”
鹿呦声音低轻,说给她,也是说给自己。
“所以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是么?”陶芯走近了,握住鹿呦的臂膀,仰起脸,抬眸望进她的眼里,企图从中攫取到想要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