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寒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
裴烬果然不是什么好解决的对手。
她能够察觉到的异样,他定然也有所了解,不然方才根本不会与她不谋而合,在这里遇见。
温寒烟凝神辨认片刻,足下生风,朝着远方赶去。
她追着这抹淡得几乎消散的气息,在兆宜府中七拐八弯,来到一片废弃已久的院落。
昨夜被轰成了渣的金麒麟还躺在一旁,一片狼藉尚未来得及完全清理。
温寒烟惊疑不定,金麒麟之后守着的不是别的,竟然是兆宜府的地牢。
余冷安的气息比方才清晰了许多,此刻距离她并不远。
她视线微微一顿,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下,一抹黑色剪影在地牢门前摇晃了一下。
温寒烟远远候在一旁,借着黑暗和错落的屋脊掩蔽,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那个方向。
余冷安在地牢门前犹豫了片刻,却并未入内,紧接着加快脚步绕过金麒麟,闪身进入了废院的一个厢房。
温寒烟在原地稍待片刻,才悄然跟了上去。
余冷安半夜三更作这种打扮来此,总不会是像裴烬所言那样,心血来潮来赏月色。
温寒烟不确定那间房中有几人,修为又如何,谨慎地并未靠近太多,而是在院落门前停下脚步。
她小心地将神识凝成一股纤细的丝,顺着夜风送入院落。
随即,一道熟悉的嘶哑声线穿过空气,如撕裂了声带的乌鸦鸣啼一般,落在她耳畔。
“考虑得怎么样了?”
温寒烟愕然抬眸。
鬼面罗刹?
裴烬竟然当真没杀他?
她心神激荡一瞬,咬牙勉力维持住气息平稳。
房中却在这时倏然一静。
温寒烟眉心一跳,指尖不自觉抚上流云剑柄,微微用力攥紧。
一院之隔的厢房之中,沉浮黑雾之间,那张狰狞鬼面蓦地一转,猩红光点不偏不倚望向温寒烟藏身的方向。
“什么人?!”
温寒烟指节猝然收紧,条件反射拔剑欲走。
但电光火石之间,一缕理智清醒地克制住她的本能,强行钉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不可能被鬼面罗刹察觉。
与九宫封印阵不同。
她的敛息术,是云澜剑尊亲自教的。
‘师尊,未来我想超越师兄,超越您,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皆起于微末。过刚易折,若想变得强大,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自保。’
‘唔……那我想学天下第一的自保的办法。’
‘……’
‘师尊?’
‘这有何难。’
‘原来这就是敛息术,今日我偷偷潜入师兄房中吓了他一大跳,他竟然真的没有发现我!’
‘嗯,若你日后有所成,不只是他,即便是这世上修为最莫测之人,也无法察觉到你的气息。’
‘最强的人……您吗?’
‘除我以外,还有许多。’
‘嗯……比如寂烬渊的那个该死的大魔头?那他呢,若我修炼成了,他也察觉不到我的踪迹么?’
‘……’
静默之中,似乎有一道轻得不可闻的叹息。
‘他,自然也是不能的。’
……
云澜剑尊并未说谎。
那日寂烬渊下,果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气息。
所以她慷慨就义,以身炼器,以血肉之躯祭出兑泽书。
最终落得了个与裴烬两败俱伤的结局。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
阴冷的气息缓慢顺着夜幕蔓延而来,她身形却分毫未动。
区区鬼面罗刹又如何能看穿她的气息。
鬼面罗刹即便起疑,此刻也多半是试探。
她若是自乱阵脚,反倒打草惊蛇,坐实了她的位置。
——如今流云剑已被尘生清震出裂痕,她未必是鬼面罗刹的对手。
苍穹陷落在一片黯淡之中,偶有夜风穿过枝叶,摩挲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一片死寂中,另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你未免太过谨慎了,这里是兆宜府禁地,知晓来路的人屈指可数,此刻不可能有旁人来。”
鬼面罗刹冷笑一声:“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今夜是我们计划最重要的时候,是成是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半点错漏。”
“谁人不知晓这两日你们兆宜府热闹得很,来了不少贵客。”
“谁知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惊动什么人,又有没有带来什么不太让人欢迎的小尾巴?”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鬼面罗刹语气猛然一变。
温寒烟瞳孔猛然一缩。
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像是天边传来的奔雷。
黑雾融入夜色,所过之处枝叶草木皆在一阵怪声中化作齑粉。
雾气腾挪,在风中弥散得愈发快速,几乎下一瞬便要扑上温寒烟面门。
生存的本能几乎刻在骨髓里,她手臂条件反射一抬便要拔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轻覆上温寒烟唇畔,将她用力压向怀中。
似曾相识的暗香袭来,温寒烟身体紧绷了一瞬,皱眉抬起眼。
视野中是裴烬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条,他脸上第一次没有流露出多少笑意,此刻也并未看她,而是目视前方,定定盯着不远处。
那双狭长的黑眸之中盛入月光,漾着令人心悸的光晕。
下一瞬,黑雾扑面而来。
温寒烟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睑彻底遮住视线之前,她依稀看见飞扬的玄色袖摆,上面繁复的暗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一股轻柔的力道按在她发顶,不轻不重压着她低下头。
她被包裹在一个蕴满了暗香的怀抱里,像是尚未降生的雏鸟,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安全的壳中,外界的一切风浪与她无关。
砖墙被雾气瞬间腐蚀,房屋倾頽,飞檐顺着重力垂落,檐角下悬垂的风铃碰撞出狂乱的声响。
落在发顶的那股力道不知何时抽离而去,疼痛并未如期降临。
温寒烟睫羽轻颤了下,缓慢睁开眼,看见裴烬立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她。
她再一转头,只见那些岩浆般滚滚而来、令人避之不及的黑雾,在越过裴烬袖摆时,像是遇上什么坚不可摧的屏障,自发如摩西分海般朝着两侧散去,很快在夜色之下消逝。
温寒烟抿抿唇角,什么也没说地挪开视线。
树影婆娑,厢房里传来那道朦胧的声音。
“住手!你到底打算闹出多大的动静,想引得整个兆宜府的人都赶过来吗?”
鬼面罗刹静默片刻:“不过是保险小心些罢了。若不是你随随便便放那些人进来,我也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另一道声音轻笑一声:“你鬼面罗刹的毒雾纵横整个修仙界,雾气所过之处从不走生魂。那不过是些小辈,你有必要担心他们?”
“……”再次静了静,鬼面罗刹才道,“也罢,既然方才毒雾并未探出任何气息,那我便当作无人靠近。即便有人能从毒雾之中死里逃生,但既然方才并未出手,那多半对你我图谋之事并无兴趣,也无意阻挠。”
这话中有话,不像是说给自己听,倒像是在暗示什么旁人。
温寒烟扭过头看一眼裴烬,传音道:“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吧。”
裴烬一偏头:“或许。”
“你昨日并未杀他。”温寒烟目光落在他脸上,“是因为失去了修为,杀不了他?”
裴烬此人深不见底,寻常人失了毕生修为,几乎与废人无异。
他却奇招频出,让人看不清深浅。
她不得不防。
“漂亮的女人心思总是如此难测么?”裴烬不紧不慢收回手臂,“你倒也不必这样试探我。”
他翘起唇角,“不杀他,自然有本座的道理。不过一个鬼面罗刹,就算是倾尽兆宜府,本座也不会放在眼里。”
温寒烟垂下眼,视线向下挪向他方才挡在她身前的手臂。
衣料柔软细腻,反射着柔和的光泽,竟是分毫未损。
“你真的没事?”
“我看起来像有事?”
裴烬慵懒掸了掸袖摆,语调戏谑,“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温寒烟安静片刻,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裴烬眸光微闪,笑意渐收。
温寒烟根本没指望他回答,想必这被封印了太多年的魔头,就连今年是哪一年都未必能记得住。
“正月三十。”她平静地报上日期,“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裴烬眼睫压下来,冷白的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笑开:“好,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真有意思。
只是,有时候纪念并不一定需要两个人。
温寒烟没再说话。
她视线微凝,若有所思地在裴烬袖摆处停顿片刻。
他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看上去游刃有余,然而地上却不知何时无声积了一小片血洼。
淡淡的血腥气纠缠在风中,令人辨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