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休整,她脊背依旧似利剑般挺拔。
季青林心底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寒烟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也会有情绪,会喊累,会对他抱怨,会依靠他依赖他。
记得那时她刚成年没多久,死活要缠着他,要他偷偷带她下山。
云澜剑尊特意嘱咐过,在温寒烟修成天灵境之前,决不可私自下山,甚至为此亲自出手在她身上落了禁制。
季青林不敢忤逆师尊的意思,又不忍心让温寒烟失望,便自作主张离开潇湘剑宗。
三个日夜,他一人一剑斩遍了南州魅妖,浑身浴血,凌云剑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向下淌。
千辛万苦,总算得来一枚豢影珠。
回到宗门之时,季青林身上血迹都干涸结痂,疼痛无孔不入,近乎麻木。
他却丝毫不觉辛苦,抬手将丹田内最后一丝灵力注入豢影珠。
青芒大盛,栩栩如生的幻境在落云峰中似水波般铺陈开来。
所过之处,苍翠轻松化作鳞次栉比的大街小巷,寂静无声的山中,终究盈满了喧嚣红尘气。
季青林带着温寒烟一路向下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身侧马蹄声阵阵,车辙与地面撞击,发出轱辘清脆的声响。
马车来了又去,人群熙攘,食物与草木的香气交织在一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温寒烟脸上已少了许多情绪,精致的五官上神情淡淡,一双弧度漂亮的凤眸却忍不住四下张望。
师尊说了,成熟的代价便是隐忍克制,不可像儿时那样莽撞,什么都写在脸上。
她要稳重,要把情绪藏在心里,无论是苦还是甜,都要学会一个人承受。
但眼前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染着陌生的吸引,温寒烟自拜入云澜剑尊门下,整日不是闭关便是苦修,整个人都快被磨成一把剑。
她忍不住开口:“师兄,那是什么?”
季青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块木板支起来的小摊上,插着几个糖人。
一名老人家坐在巴掌大的小马扎上,在摊位后面手腕翻飞,眨眼间便低头吹了个新的出来。
“修仙中人不得吃这些东西。”季青林条件反射道。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切不过是豢影珠编织的一场逼真的幻梦。
“不过,若寒烟喜欢,偶尔尝一尝也无妨。”他改了口,笑眯眯看向温寒烟,“想要吗?”
温寒烟眼睫轻轻翕动一下,似是纠结,半晌才迟疑地点了下头:“想的。”
师尊不知道,她偷偷尝一口应该没关系吧。
但师兄绝对不能告密,否则师尊定会罚她的。
季青林仿佛看出她那一瞬间的犹豫究竟在想什么,不免失笑。
他揉了一把温寒烟的发顶,温声道:“放心,师兄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缓声道,“除了天地,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再无旁人了。”
温寒烟一怔。
她定定盯着季青林看了片刻,直到将他看得有些古怪,才挪开视线。
“以后不准再这样摸我的头发。”
她小幅度一撇嘴,仿佛短暂从没有情绪的大人,再次变回曾经那个生动鲜活的少女。
“我已经长大了。”
季青林眼底掠过一瞬即逝的笑意:“……好好好,寒烟长大了。”
那一日,温寒烟仿佛进入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幻想过的另外一个世界。
她吃了糖人,唱了一口黄酒,画了花灯,看了皮影戏。
天色渐暗,苍穹被一片浓墨浸染。
两人起身回程。
季青林双手都提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温寒烟空着手走在前面,只有一只手拿着她自己亲手做的兔子花灯。
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的纸灯映出来,幽幽烛火探入虚空,被黑暗湮没。
周遭密林绵延,似张永远逃不出的囚网。
他们何曾离开过落云峰。
火光无声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被墨色浸透,四周寂静无声,仅余一轮弯月挂在天边。
季青林手里的东西都化作青烟般消散,他喉间滑动了下,小心翼翼抬起头。
“……寒烟?”
他也没想到豢影珠能够支撑的时间这么短。
早知如此,最后便不该陪寒烟看那么久的变戏法,早些回来就好了。
温寒烟依旧走在前面,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指尖微蜷,方才兔子花灯的触感还依稀残存在指腹。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你都是骗我的。”
在偌大的幻境之中逛了一整天,温寒烟有点累了。
她干脆停下脚步,在旁边树下席地而坐。
她脊背靠在树干上转过头,望着季青林在月色下更显修长的身影,语气稀松平常。
“你那么听师尊的话,怎么可能为了我骗他?”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借着夜色掩饰自己的尴尬。
寒烟说的没错,他的确听师尊的话,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骗了寒烟,但也是不得已。
夜风却送来温寒烟清淡的声线:“但我甘心被你骗。”
季青林眸光微顿,抬眸看向她。
温寒烟坐在树下,裙摆似莲花般盛放,她静静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失望。”
她的眼神很淡,却又蕴着一种比岩浆还要滚烫的情绪。
季青林心底一热,弯腰在她身边坐下。
“抱歉,寒烟。”
“无论怎样,师兄不该骗你的。”
温寒烟摇了摇头,夜风吹散浓云,几抹星辰点缀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等待着不久后的曙光驱散阴暗。
“师尊为何不允许我下山呢?”
“师尊应当是担心你,怕你受伤。”
季青林静了静,轻声道,“寒烟,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全天下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你,心思叵测。”
“你贸然下山,的确太危险了。”
“可你不同样也是师尊的弟子吗?”温寒烟瞳孔微转,眼底倒映出季青林的影子。
她语气有几分困惑,也有几分低落,“他却从未阻拦你下山历练。”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晋阶天灵境,有自保之力。”
季青林忍不住又摸了一把她发顶,安慰她,“寒烟,你很有天分,入门不过短短十年便已晋阶至驭灵巅峰,比师兄当年只快不慢。”
“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以下山了。”
四周很安静,阵阵虫鸣连绵成一片。
温寒烟没有回应,季青林转头看她。
白衣少女眼睫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困极了,下一刻便要睡过去的样子。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愈发沉重。
她只勉强咕哝着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我们日后……也会成为像师尊一样,在修仙界独当一面、声名远扬的大人物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实在支持不住,闭眼睡了过去。
微弱的重量落在肩膀上,季青林浑身僵硬。
自从温寒烟与东幽少主司珏定下婚约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这样亲近过。
但在一瞬间的陌生茫然之后,熟悉的本能席卷而来。
季青林身体朝着温寒烟微微倾斜,让她枕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放轻了动作,将她歪歪斜斜靠过来的动作扶正。
与此同时,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包裹住他。
他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又暖又满。
柔和的流水冲刷着,一切疲惫茫然都淡去了,他陷入一阵安宁之中。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季青林仰起头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掩住眸底的思绪。
“会的。”他说,“一定会的。”
……
如今,他们一个是五百年前舍身炼器的寒烟仙子,一个是享誉九州的潇湘剑宗首席。
但是他们之间,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季青林不明白,为何分明年岁在长,寒烟却反而比曾经更任性妄为,更像个孩子。
朱雀台一事,他又何尝不是为她好?
他不想她多想,不想她思虑太重伤了身体,不想她误解伤心。
可寒烟怎么就变了呢。
季青林抿唇上前,宛晴在寒烟身侧,他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一时间不太想与寒烟表现得太过亲近。
他心底那些热烈淡了不少,只站在温寒烟身侧,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神情,轻声叹口气。
“寒烟,你自小便要强,什么好东西都喜欢与旁人分享,先人后己。”
季青林靠近她些许,“若是累了,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片刻。”
温寒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更没睁开眼睛,只当身边没这个人。
如今房中不只有他们二人在,无数道视线盯着他看,温寒烟却丝毫不给他面子。
季青林脸色淡了些。
纪宛晴却冷不丁打破沉默。
她笑意盈盈抬起眼,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语气软软的:“师兄,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虽然温师姐同你之间有些误会,但想必你如此待她,时间一长,她定能认清你的心,不计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的。”
被当众说穿心思,季青林指尖微蜷,下意识去看温寒烟的表情。
可她就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不仅感受不到他的尴尬,更感受不到他的心意。
仿佛他这个人在她面前,不过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值得在意。
顿了顿,季青林又去看坐在一旁的纪宛晴。
白衣少女笑容明媚,注视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将他当成了她的全部一般,专注热烈、柔情似水。
季青林原本有些不虞,也有些狐疑。
纪宛晴鲜少说这样的话,她向来聪明识趣,在寒烟面前点名他的挽回讨好,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迎上她这样的眼神,他心底那些阴霾登时似被暖阳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