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这哪是笑话你,我这是打心眼里替你高兴呢。”
宋氏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见她气色红润、双颊丰盈,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无一不精细,也知她如今过得不错,原本提着的一颗心也放回肚子里:“去岁听说裴守真赶在流放前将你接回闻喜,我与你舅父实在吃了一惊。我们原以为这门婚事定是黄了,毕竟去岁那会儿.......哎,圣人定下的罪,又是给先太后敕造的宝塔,这一塌,雪中送炭的瞧不到几个,多得是落井下石的小人!”
想到去年沈家获罪,李家父子顶着酷暑的天气,四处奔走,不知挨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闭门羹,最后仍是白费功夫,宋氏现下心里还憋闷得慌。
手指揪紧青罗帕子,她深缓了一口气,才压下对这世态炎凉的愤懑,继续道:“长安城里人人避你沈家如虎,可他裴守真愣是顶着风口将你迎了回去,实属不易。你或许不知,你们成婚的消息甫一传到长安,就有那等心思歹毒之人,在朝堂上责告裴守真忤逆圣命、包庇罪臣之女呢。”
沈玉娇愕然:“还有这回事?”
“我诓你作甚。”宋氏面色怫然:“你舅父一下朝,就回来与我骂骂咧咧。好在他裴氏重诺守信,美名在外,你与守真的婚事也是自幼订下,人人皆知,他裴氏在朝为官者也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最后圣人没搭理那个御史,反而赞了守真颇有古贤君子之风。”
沈玉娇从没想过她与裴瑕的婚事,竟还在朝堂上被提起。
现下知晓,后背忽起一阵寒意。
若当时圣人怒气未消,非得治罪裴瑕,裴瑕怕是也无奈何——毕竟天大地大,皇权最大。
宋氏见她神色凝重,也怕吓到她,连忙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莫再担心。何况你现下是贤妃娘娘的干女儿,与守真夫妻恩爱的故事也已传遍大江南北,圣人难道还会翻这老黄历,和你们小俩口计较这个?”
话赶话说到这,她身形微倾,蹙眉看向沈玉娇:“娇娇,这儿也没外人,你与舅母说说,五月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外头传的,我怎的不大信呢。你是不知,六月里洛阳裴府派人来咱府上报丧,你姨母也正好来家里,听到那信儿,当时就哭晕在我怀里。你舅父还命你大表兄请了三日假,赶去洛阳一探究竟......”
后来长子满脸悲恸地回来,说是的确在洪涝里遇害,已经发丧了。
“你外祖母这边,我们也不敢将这事与她说,生怕再刺激她。”
宋氏叹了口气,回顾去年那段人人自危的日子,语气都变得沉重:“那段时日朝廷里也为赈灾修坝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南边在打仗,北边又发洪灾,国库里的银子压根就不够用。户部、工部、兵部、吏部日日吵个不停,这个说缺银子、那个说没银子,这个说缺人手,那个说没人手....
...哎唷,真是乱得很,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长安城各家也不敢宴饮,生怕被御史揪住小辫子,往圣人面前参一本,正撞到刀口上。”
沈玉娇来时就猜到舅母会问,于是将先前对乔嬷嬷的那套说辞,复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宋氏听罢,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咬牙骂起王氏与裴彤:“见你与守真这般恩爱,我还当你是嫁进了福窝。没想到那裴氏后宅竟是一窝蛇蝎!哪家的夫人做的像她那样糊涂昏聩,竟和个庶房的女儿沆瀣一气,做出坑害自己亲儿媳的恶行!换做是我,直接将那小蹄子捂了嘴巴,拖去家祠,一碗药下去免得再贻害他人!她竟还能容那小蹄子这么多日?”
“从前你母亲就与我说,那裴家是寡母独子,怕你嫁过去要受委屈。那时我还安慰她,说这门婚事是你祖父掌过眼的,且那裴蘅之,我们也都是见过的,为人很是不错,王氏又是大家出身,应当不会像小门小户那般刻薄,耍弄那些刁难儿媳妇的小把戏。好嘛,她小把戏不耍,倒直接来了大的,连人命都敢坑害了!”
宋氏越说越气,她膝下就得二子,是以一直将两位小姑子家的女孩儿当做亲女般疼爱,如今见小姑子家落了难,王氏就敢这样害人,她忍不住拍桌,咬牙:“去年你大表兄去裴府,回来还与我们说裴家厚道,将丧仪办得隆重不说,还开设粥棚给你积攒福荫,我呸!她是做了亏心事,给自己攒阴德吧!”
宋氏骂得凶,一旁的李老太太糊里糊涂,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忙去搂沈玉娇:“娇娇快来我这,不怕不怕,外祖母在,没人能将你带走!”
沈玉娇哭笑不得,心间又泛滥酸涩,抱住李老太太的胳膊:“外祖母,我不走,我哪儿都不去,今儿就陪您一整日!”
安抚好了老太太,她朝宋氏抬眼,放轻嗓音:“舅母,这事已经过去了,如今我不是好好的么。”
宋氏也怕再吓着自家婆母,敛了嗓门,上下打量沈玉娇一番,见她肚子鼓隆隆的,再过不久便要生了。那王氏虽不像话,但裴守真起码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哪有十全十美的婚事,这世上夫妻,大都凑合着,得过且过。
长长叹了口气,她对这事做了总结:“如今分府别居,互不见面,也算落个清静自在了。”
沈玉娇颔首:“是了,我也是这般想的。”
凡事有两面,她有时也想,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也许她还要与王氏同在一个屋檐下,虚与委蛇几十年,那又何尝不算一种煎熬折磨?
见气氛有些凝重了,宋氏忙转了话茬,问起沈玉娇的肚子:“可寻好了稳婆?”
沈玉娇笑道:“还早呢,再过两月再寻也不迟。”
“不早了。女子生产可是过鬼门关的大事,尤其你还是头胎,更得慎重。本来这事该是你婆母和你母亲操心的,可她们俩.......”宋氏摇摇头,不提也罢,只道:“这几日,我帮你寻一寻,等寻到合适的,叫去你府上给你请个安,你见一见。”
“就知道舅母疼我。”沈玉娇双眸
弯起绩,却未正式授官入仕。且朝堂水深,你根基尚浅,此时贸然提出替沈家翻案,实在是不妥。”
裴瑕察言观色,也肃了神色:“听闻外祖父与舅父去岁为这案子奔走多日,最后却不了了之。不知二位是查到了什么,才这般反对我去翻案?”
李集也没想到他一语中的,噎了下,面露犹疑地看向李从鹤。
李从鹤也沉了眉眼,意味深长地看向下首那道渊清玉絜的身影,静默良久,才叹了声:“既是自家人,又一心为着你妹婿一家,也没什么好瞒的,说罢。”
李集这才压低声音,语气凝重道:“你岳丈干了大半辈子的工事,区区一座宝塔,如何建不成?只这座塔,是为孝慈太后所建,圣人又是一位大孝子……”
说到这,李集嘴角轻翘,难掩讽意。李从鹤轻咳了一声,李集才敛眸,继续道:“既是为太后所建,一应工料自是要用最好的。而这最好的,造价定然也最贵。这样一块大肥肉,谁能不馋?”
“你岳丈他坐到工部尚书那个位置,你要说他完全两袖清风,那也不现实。毕竟工部,也不是我和娇娇外祖父待的那清水衙门,收点小恩小惠,和光同尘,无伤大雅。但在营造之事上,你岳丈向来严谨,尤其为先太后庆贺冥诞这样的大事,他更不会胡来,什么贪墨两万两,以次充好,纯属诬陷!”
“那在背后以次充好,贪赃枉法的,另有其人。”
稍顿:“是沈家、李家,还有你们河东裴氏都惹不起的人。”
裴瑕浓眉拧起:“还请舅父明说。”
见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李集警惕得朝四周瞥了瞥,嗓音更低:“应国公,孙尚。”
这名号一出,裴瑕心头也一凛。
应国公孙尚,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孝慈太后唯一的弟弟。
哪怕裴瑕鲜少来长安,也听过昭宁帝“至情至孝”的名声与事迹——爱屋及乌,连带着对应国公这位舅父,昭宁帝也极为尊敬。
“外祖父,舅父,你们手中可有证据,证明应国公便是圣华塔塌的罪魁祸首?”裴瑕问。
“这…这谁还敢往下查?”李集脸色难堪,眼露惶恐,“那可是圣人的亲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