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要独自往前。
她看到北城有明灯万盏,高楼万栋,可无一盏是为她而亮,无一处是可供她容身。
天大地大,却好像没有一寸土地是容许她驻足的。
她在大雪里蹒跚,哆嗦,像一缕游魂,可不可以就这样死掉算了?好几度,她这样想。
可她知道,她死不了。
她也不敢死。
她怕她前脚倒下,后脚,躯体便要堕入无间地狱。
任人糟蹋。
她好冷,也好痛,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说不清冷意和痛意,是从冻住的脚底升起的,还是从千疮百孔的心脏中蔓延开的。
比她冬天被欺凌她的同学故意从阳台上兜头浇一盆水更冷,比她夏日反抗书和考卷被扔垃圾桶时,与对方厮打在一起,被踹了好几脚扇了几巴掌吐了一口血更痛。
她哆哆嗦嗦,在濒临昏倒前,终于花掉了身上仅剩的两百块钱中的一百块,住进了小巷口一家破旧的廉价小旅馆里。
那一夜,在风雪呼啸,老鼠的吱吱声中,她发起了高烧,浑浑噩噩的梦里,全是薄苏,站着的、坐着的、躺着的、笑着的、温柔的、面无表情的,最后,漫长的不再变幻的,是冷漠的和嫌恶的。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醒来过,只知道,她在没有时间刻度的寂静痛苦中,与黑夜对视了好久好久。
她清楚地认识到了,也许从薄苏踏上离岛的轮渡那一刻起,澎岛,就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旧梦。
北城,也早就是她永远也达到不了的未来了。
此间多余的种种,不过都是她自欺欺人的幻梦一场。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都不必再念了。
好似所有的泪,都在那一夜流干了,所有的天真眷恋,也都烧死在那一夜里了。
从那以后,她几乎没再哭过,也没再像爱薄苏那样满怀赤诚、全无保留地爱过一个人了。
烧稍退的第二天,她便被小旅馆的老板像扫垃圾一样清出了门。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她开始沿路找工作,不求有多高的工资,也不再做还能读书的梦,只求包吃包住,有一个容身之处,让她能攒够路费离开。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她运气很好,在傍晚就找到了一家餐馆,愿意接收她在里面做服务员。当天晚上,她就借了同宿舍同事的手机,登上了自己的q|q,给庄传羽发去了迟到的报平安消息。
她不想庄传羽跟着担心,骗她说:“传羽,我手机被偷了,今天才拿到新手机。我在北城过得很好,怕被找到,也怕他们问你,你为难,所以这段时间
就先不联系了,q|q我也注销了。你别担心我。”
而后,她就点了系统按钮,注销了q|q,没再回头看过一眼。
多年后的今天,薄苏告诉她,她那天之后搜索过她的q|q?
姜妤笙有一刹那很想问她:“搜索它做什么?”
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那。
她没有问出口。
不论如何,时过境迁,她们早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有些答案,兴许知道了也和不知道一样,兴许,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她转移了话题,问:“你会去参加麦婷的婚礼吗?”
薄苏放在双腿之上的双手指甲陷入掌心,动了动唇,但终究也没有执意再接着前面的话题往下说。
她沉默了几秒,顺着反问:“你去吗?”
姜妤笙淡淡应:“可能去吧。”
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麦婷也确实曾对她多有照顾,包括薄苏转学后,她还未转学去禾城的那段时间。
薄苏似在考虑:“我也想去,只是……”她自嘲似地笑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姜妤笙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她坐着轮椅,一个人不好进出岛,去了也是给人家添麻烦。
可姜妤笙不想接她的话、不想懂。
她不想再做一次举手之劳的好事,不想再放纵一次自己的心软。
没有人再说话,小巷里骤然恢复了雨后深夜的凄清,姜妤笙决定就此沉默下去吧,前方不远处小巷拐角,忽然冒出了几道身影,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开始频频回头看她们,最后,像是确定了什么,齐齐转身,兴奋地朝她们跑了过来。
“薄苏?薄老师?!你是不是薄老师?!”她们边跑边喊。
姜妤笙下意识地低头看薄苏,才发现薄苏自刚刚见到麦婷摘下口罩后,一直没有再把口罩戴上。应该是被粉丝认出来了。
她微微蹙眉,问薄苏:“有关系吗?”
薄苏轻声应:“没事。”
她浅浅扬唇,抬起手,放在红唇前,无声地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那些激动的女孩们,居然真的就此噤声了。
她们快跑到薄苏和姜妤笙的面前,确定了真的是薄苏本人,整张脸上洋溢着狂喜的神采。
她们有些无语轮次地表达着对偶遇薄苏的惊喜、对薄苏本人、节目的喜欢、对薄苏腿伤、身体的关心,薄苏都温和优雅地笑着,听着、感谢着。
那是一个仿佛又站在了北城大学新闻传播学院门口台阶上,距离姜妤笙很远,很陌生的薄苏。
姜妤笙很自觉地当透明人,帮她把轮椅固定好,不至于突然被拉走或者意外滑动。
很久以后,粉丝诉完衷情,要完签名,依依不舍又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薄苏恰到好处的微笑才渐渐淡下,微转轮椅方向,看着姜妤笙,和她道歉:“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姜妤笙摇了摇头。
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些时间。
有
些话,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你脚这样不方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段,自己一个人来澎岛?”
她看起来也不像在澎岛有必须要处理的工作。澎岛不比其他地方,交通不便,她连助理都没带,进出不便就不说了,再像今天这样,偶然被人认出来,连安全都很成问题。
今天是少量的、理智的、有分寸的真粉丝,如果哪天遇到的是一群、没分寸的、完全只是在跟风根本不顾虑她情况的人呢?
她一个人,连站起来都成问题,怎么保障自己的安全?
薄苏深邃的乌眸里笑意更淡了。
她垂下眼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声音有点轻。
姜妤笙以为她是不愿意说,便也不强求。
她微微施力,转回了轮椅方向,沉默地推着她沿着小巷原定的路线继续前行。
整条小巷都阒无人声。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过了好一会儿,薄苏忽然很轻地坦白:“也许是因为,在这里,我可以睡一场好觉吧。”
姜妤笙脚步稍顿。
薄苏说:“去北城以后,我从来没有试过一觉睡到天亮。”
那里没有海浪的声音,夜间听不见蝉鸣、晨起听不见鸟叫,最重要的是,她再也没有听见过姜妤笙的那声“姐姐、早上好,姐姐,晚安”、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窝在她的怀里睡得安稳的心尖上的人。
她总是做梦,她梦见所有人都像海浪一样向她涌来,只有姜妤笙在后退,一直后退。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见不到姜妤笙了。
直到在澎岛再遇到姜妤笙,她终于睡了一场整觉,做了一场好梦。
姜妤笙错愕。
她忽然有些怀疑,也许这些年,薄苏过得也不如她想象中的好。
她缄默许久,任由轮椅冷硬的轱辘声反复碾压在彼此的心上,终于第一次开口,问候:“在北城不适应吗?”
薄苏平淡地说:“没有,只是,和我想的不一样。”
她怀念的家,怀念的母亲,怀念的北城与未来,其实早已经在岁月的更迭中,面目全非了。
她没有往下细说,姜妤笙也克制住了没有往下追问。
听风民宿就在不远处了,薄苏双手制止住轮椅的继续转动,回过身来,看向姜妤笙,主动与她道别:“到这里就可以了,今晚谢谢你。很晚了,你路上注意安全。”
姜妤笙应:“好。”
薄苏定定地看她两眼,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很淡地笑了一下,又点了下头致意,转过了身,不疾不徐地往前行进。
民宿庭院投出的大片昏暗灯光里,她屈身于冷椅之上,乌发随风摇曳,身影渐渐隐入夜色,似分外单薄、格外伶仃。
姜妤笙终于分开微干的唇,叫住她:“薄苏。”
薄苏制动轮椅回头。
姜妤笙松口:“婚礼我和你一起去。”
薄苏愣了愣,似反
应了两秒,倏然舒眉展眼,在昏昏的光线中展露出一个明朗的笑。若晓风拂面,千树万树梨花骤然盛开。
姜妤笙心脏漏了一拍,错开眼,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隔了一周后的周五下午,麦婷请柬上的婚礼当天,姜妤笙照例计算着时间,踩着点去到了听风民宿。
仿佛心照不宣的默契,0503号房间里,薄苏也如上次一般,已经换好了衣服化好了妆,只等姜妤笙来接她。
“你来了?”她站在房门内,长身玉立,穿着一袭黑色的缎面连衣裙,优雅矜贵,还是这句波澜不惊的问候。
姜妤笙定神,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落到了她后方的轮椅上,应:“嗯,可以走了吗?”
薄苏应:“可以。”
两人便都没再多说什么,一个坐上了轮椅、戴上了口罩和宽檐渔夫帽,一个等对方调整好,自然地推着轮椅出去,带上了门。
时间不早不晚,正是澎岛不过夜的游客出岛的高峰期,为了避开拥挤,管青帮薄苏和姜妤笙购买的是甄选航线的贵宾舱船票,姜妤笙要转账给管青,管青坚持不肯收,表示是薄老师的意思,姜妤笙便也没有多为难她。
两人走的专属安检通道,没有排队,上船后直接到后排无人的区域找了个位置落座,下船后直接联系约好的专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麦婷举办婚宴的酒店。
酒店里,距离婚宴开始还有一长段时间,只有少量的宾客已经抵达了现场,新娘麦婷、新郎王骏和双方父母都候在门口迎宾。
看到姜妤笙和薄苏的到来,麦婷大喜过望,不顾穿着礼服和高跟鞋的不便,快步小跑迎了过来,感动道:“呜呜呜,我就知道,薄女神和小妤妹妹你们心里还是有我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姜妤笙和薄苏都忍俊不禁,道贺后把贺礼双手递上。
三人在门口闲话,麦婷的母亲认出了薄苏,也是一副万分惊喜,有贵客临门的模样。她寒暄了两句,提醒麦婷要安排好位置,别让不认识的人叨扰了薄苏。
麦婷表示那是肯定的,亲自引姜妤笙和薄苏去到了宴客厅最靠前又偏右一点,后方刚好被一根高大的罗马柱阻隔了视线的圆桌前,解释:“这桌视野好,又不容易被注意到。等会儿思妍、雯静她们几个来了,我让她们都坐这桌,你们也可以叙叙旧。”
薄苏说:“好,给你添麻烦了。”
麦婷“嘁”一声,佯装不悦:“你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了。”
薄苏莞尔,恢复了些高中时期对待麦婷的熟稔:“好,那我就不说客气话了,你快去忙吧,我们自便。”
她听到门口很多人都在问新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