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莲英八岁被卖,在风月场所里学习琴棋书画,十二岁被待价而沽开始接客,跟很多天真的盼着能脱离苦海又继续深陷泥潭的旧社会名妓一样,她在经历了几次真心错付之后,终于在二十八岁的时候,迎来了真正的解放——因为一场手术意外,她被摘除了子宫。
再也没有男人会承诺给她赎身,再也不用担心她的毕生积蓄会被骗光,再也没有成为“杜十娘”的机会了。
“她就是在那一年捡到了我,把我养到八岁,让我出去自谋生路。”马二爷揉揉眼睛,自嘲地笑笑,“我不怨她,我只感激她,要不是她,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大雪天了。”
让八岁的孩子出去自谋生路听起来是残忍,但那也是迫不得已,“鬼子司令部的岗村次郎看上她的歌声和舞艺,几乎将她困在司令部里,她觉得她受辱就够了,不忍我小小年纪就跟着软了膝盖骨……”
“后来,鬼子败走后,她一直辗转在石兰省书城市的风月场所,我则是半年后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作义子,结果那一家子全病死在解放前几年,我几经辗转……再后来嘛,相信你们也听说过。”
“自从离开之后,我跟她再未见面。”
一直到解放后,取缔了风月场所,解放了数以百计的从业人员,小莲英也拿回了自己的本名肖莲英,还分了户口和房子,这才算重新活过来,悄无声息地生活在石井中。
待十几年后,马二出狱,俩人才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重逢。“她怕拖累我,一直不肯认我,但她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我脑子里,我怎么可能认错人呢?那可是我从小就暗暗发誓要给她养老送终,给她过好日子的人啊!”
马二爷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尽是苦涩。
现实是,在这个年代,他们都是不受待见的边缘人物,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要被拉出来再教育的角色,这几年过得也不太平,所以愈发惺惺相惜,不是母子胜似母子。
清音清楚的知道,马二不是平白无故给一个刚见面的年轻人讲故事,能把自己最珍视的人的隐私说出来,他其实是在用苦肉计,赌清音会上心。
而事实是,他成功了,清音确实很感动。
一个不被社会主流所接受的“名妓”,拿着来之不易的皮肉钱,还能把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养大,且完全是不求回报的,这已经是大爱了!即使后来把他赶走,也是不想他小小年纪折了龙国人的脊梁……这样的故事,谁听了没点触动?
“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不是编故事。”
清音点头,她当然可以肯定,在小莲英的身世上,他没有说谎。
因为,就在上辈子的很多年前,石兰省电视台就播过一部很冷门的电视连续剧,名字就叫《小莲英》,主角的姓名、身世、经历和他今天说的一模一样,就连演员的长相也有三分相似,因为是在自己长大的地方拍的故事,里面风土人情连方言都那么熟悉那么可爱,那时候清音可爱看了,每天一到黄金档时间
就蹲守在电视机面前,一集不落。还要被她吓。
“为什么?”马二爷眼中精光一闪,似乎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清大夫是不是有不同的见解,快跟我说说。”
清音却不回答,低头看老太太的嘴巴,被撬开后能看见舌头,舌苔可以说是“五颜六色”,又黄,又厚,又燥,关键中部和根部还是黑色的……这很明显是热毒深入的表现啊。
但为了不误诊,她还是要问问最近他们有没有给老太太喂过什么能染色的,不好消化的食物。
“没有,每天就是半碗奶粉和糖盐水,这是西医大夫教的,说是维持啥基本生理啥啥的。”
清音点头,没有染色,那就是热毒没跑了。
可奇怪的是,刚才王大夫和她的判断都是源于老太太的气息、脉象和肢体寒凉,从这些方面看,确实是阳虚欲脱,可舌苔的表现却又是脏腑热毒……这大寒和大热,完全是背道而驰自相矛盾的判断,怎么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清音踱了两步,忽然眼睛一亮,“大实有羸状,古人诚不欺我。”
“啥啥大使,还打雷?”杨三旺和马二爷直接懵了,一个字都没听懂。
清音笑起来,“大实有羸(léi)状,是一句中医古话,说的是一个病人如果病重到一定程度,其实本质是实证,但表现出来的却是虚象,明明是体内有热毒,外表看起来却像是阳虚弥留之际,也叫真实假虚,真热假寒。”
什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杨三旺眨巴眨巴眼睛。
马二爷眼中却精光更盛,抓住一个重点,“你的意思是,老太太这病其实不是人之将死,而是还能救?”
“对。”
马二爷顿时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炕上,抚了抚心口,“三儿,我没听错吧?”
“二爷您没听错,小清大夫说您说对了,老太太还有救!是真的呀!”
“放屁,啥小清大夫,清大夫就清大夫,大夫不分大小。”
杨三旺立马乖得鹌鹑似的,“对对对,是我秃噜嘴了,是我该死。”
清音却没工夫跟他们客气,既然是大实有羸状,那参附汤这种大补大热的方子就绝对不能用,“药别喂了。”
杨三旺当即恨不得把药碗摔地上。
马二爷却有点为难,“那……吃啥药?”
清音没说话,只是认真把脉,又看看舌苔,心里一直有个疑问。都说病从口入,老太太都这么长时间昏迷不醒了,也没吃过什么东西,应该不是吃进去的食物造成的“大实”,生活环境里也没有大辛大热,不知道身体里的热毒从何而来。
“马二爷跟老太太生活了几年?”
“快三年了,她的生活习惯我基本都知道。”
“老太太以前有没有啥不好的生活习惯,有没有吃过啥不该吃的东西?”
马二爷眸光一闪,摇头。
清音也没多想,“那老太太平时有没有说哪里不舒服?”
马二爷摇头,杨三旺忽然接嘴:“
有啊,老太太总说自己拉肚子,十天半月的就去公社卫生所开药,去年还让我给她开了两个月的量,那时候二爷不在家,我忘跟您说了……”
马二爷瞪他一眼,脸上露出苦笑,只能跟着点头。
清音又详细询问怎么个拉肚子法,但他俩都是男人,老太太上厕所他们又不在跟前,还真说不清楚,自然也收集不到有用线索。
清音沉吟片刻,忽然想起是旧社会过来的,“老太太平时抽不抽旱烟,喝不喝白酒黄酒之类的?”这些东西在脏腑里天长日久化热,也能成为热毒。
“以前都抽都喝,解放后已经断了很多年了。”什么叫新生,在新社会就要有新活法。
清音点头,像,又不太像。
但时间紧迫,她相信只要是热毒,用凉解法肯定是没错的。“刚才你说吃安宫牛黄丸有用,还有吗?”
“有,有,当时咱二爷直接一口气买了十颗,这孝心,真没说的!”杨三旺咂吧咂吧嘴,安宫牛黄丸可不便宜,尤其是同仁堂的,可不好买,拖了老大的关系才在省城找到,将整个石兰省所有医院药房都翻遍了才一口气凑齐十颗,就是亲儿子也不一定有这大手笔。
清音把药拿过来,确定老太太只是眼睛睁不开,其实喂什么都能正常吞咽,也就没必要鼻饲,将药用水化开,再把药水一勺一勺的喂下去就行。
别说,看着笨手笨脚粗枝大叶的杨三旺,喂药还挺有一手,不仅动作轻柔,还很有技巧,药水一滴不漏。
清音在旁边等了一会儿,大概半小时的工夫,老太太的手轻微挪动,眼皮微微颤动,隐隐有要睁开的趋势,这才松口气。
虽然还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热毒,但至少方向对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我们先回去,你们精心照顾着,明天再说,有什么情况去叫我。”
虽然才分开两三个小时,但清音真是太想小鱼了,早过了小家伙的吃奶时间,也不知道有没有挨饿,有没有哭鼻子。当然,她估计是不怎么哭鼻子的,但老母亲嘛,就是担心。
马二爷连忙客气的将他们送出门,“大恩不言谢,两位慢走。”
刘大叔刚才时间太晚就先回去了,他一屋子的老人孩子,没个主事的男人家也不行。
坐上自行车,清音一把搂住顾安的腰,把头埋在他背上,深呼吸一口,是清新的肥皂香味。
“累吗?”顾安回头,正好看见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像个炸毛的刺猬,连忙停下,用头巾将她包好,又把自己衬衣脱下来,给她全身包上。
幸好现在只是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