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这个城镇上,所有歌颂过这个传说的人,”花又青说,“所有欺负过她、粉饰太平的人。”
“这里不会只有一个她,”她说,“还有多少被拐卖来的无辜女孩?有多少被丈夫失手打死的妻子?每一个为这件事隐瞒的人,每一个子孙后代,都是她复仇的对象。”
金开野悚然。
傅惊尘面无异色。
他垂首,看花又青画的那画中人,仔细看弘光额间火苗般的装饰,忽而问:“这就是异眼?”
“喔,不,”花又青解释,“异眼多半是小红痣的样子,大约弘光觉得男人生眉心痣阴柔,所以才会以额饰遮挡吧。”
听说定清师尊就不会,但他未留下画像,花又青也不曾见过,只听闻师尊年轻时甚是潇洒英俊。
傅惊尘沉吟:“那你这眉心痣——”
花又青面不改色:“美人痣。”
傅惊尘:“哦?”
“不然呢?总不能说我小小年纪就修炼出异眼了吧?”花又青展颜一笑,“如果真有这本事,我该进宫面圣,看看皇帝能不能赐我个国师当当。”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叩叩叩。
规规矩矩,敲过后便安静了。
金开野朗声:“谁?”
“温宗主说,请您去看看油和柴够不够,”那人恭敬地说,“丑时开始封山焚镇,切不可让妖尸走出。”
丑时。
花又青走向窗边,隔着透明的纸,仰脸望月,悚然不止。
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再过两个时辰,这个镇上——不,整个青龙山的辖区内,就不会再有任何活物。
她能理解对方的怨念和复仇,但稚子无辜,这里不仅仅是男人,还有很多无辜的女孩。
金开野说:“我知道了。”
门外弟子恭敬地离开了。
花又青急促:“这是屠杀,和扬汤止沸又什么区别?”
金开野踱步:“既然要焚山,那就意味着绝不会有一具妖尸逃出去。”
他看傅惊尘:“这样吧,你就安心地被烧死吧。从今往后,青青就是我妹妹了,我发誓,会像对亲妹妹一样待她。”
花又青:“……”
眼看傅惊尘要拔剑,金开野忽而笑,只是笑容淡淡:“逗你们的。”
他低头,看花又青,郑重:“青青,如果这次我们能活着出去,你愿不愿意认我做哥——”
尚未听完,花又青捂住耳朵,崩溃:“千万别说这种话!话本子上,说这种话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出去的啊!!!”
金开野从一开始就不赞同焚镇的建议,尽管这是瘟疫期间最有效的措施。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不是瘟疫,是无辜被埋八十年的、可怜女子的冤魂。
何等恶毒的咒语?
被困在地下,八十余年,不生不死不灭,每一日每一刻都受着盐腌的痛苦。
她也曾是家中疼爱的女儿,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姑娘。
拐卖她的人杀了她一次,家暴的男人又杀了她一次,她是杀不死的,她的冤灵,她的哀嚎,在传说终于被“修正”的第八十年,见了天日。
这是一场复仇。
人人说她是食人的虎妻,那她便吃人肉;弘光用盐将她腌制,她就要其他人也品尝这被腌的滋味;传说口口相闻,她则要这毒也口口相传——
花又青好像能看见,在那惨白月光下,被称作“虎妻”的女人,垂首散发,骨瘦如柴,静静地看着这个小镇。
这个埋葬了她一生的城镇。
寒月如霜。
想要化解冤孽,就必须要找到她。
只要能找到源头,找到这个被盐活埋于地下的虎妻,便不必焚山,亦能救下所有百姓。
——但会大费周章,温丽妃大约不会同意。
金开野决定先斩后奏。
丹修中有名弟子同金开野交好,金开野取了傅惊尘一些血液,小心交给他,想要查验其中究竟有何东西,能让傅惊尘此时仍保持理智。
温丽妃那边不必担心,她已经睡下,房间中有隔音咒,轻易不会醒来,只要莫去惊动了她。
另一侧,花又青好奇问傅惊尘,他看水月新镜,看到了什么呢?
傅惊尘微笑:“只看到雪地里的一棵青树。”
“一棵青树?”花又青费解,她小心翼翼地替傅惊尘治伤,下结论,“你的心魔好健康。”
傅惊尘不言语。
他问水月新镜,自己和花又青是否血脉相连?
傅惊尘想知她是否是自己的亲妹妹。
水月新镜只给他展示了一副画。
皑皑白雪,一棵青松,傲然立于清寒之冬。
青松树上,双枝依托,仅仅结了两粒松果,好似两颗松树的眼睛。
片刻后,两粒松果悄然落地,青松枯萎,悄然化作风尘,被风席卷而走。
双果同枝而生,又双双坠地,互相依偎。
这大约便是答案。
金开野在众弟子间颇有威望,他名召集众人,直言已经修书往药峰,不多时,叶靖鹰便会送来破解之法,阻止他们再四处分散柴火和油。
起初还有人不信,窃窃私语,目光相对,皆是不信任之态。
花又青在内室悄悄同傅惊尘说:“金开野太过耿直,他不适合去讲这些东西。”
傅惊尘微笑:“你想?”
“怎么可能呢?我这样去,他们也不肯信的。俗世间,男人喜欢看不起女人,修道,大人也总是歧视小孩;”花又青叹气,想了想,又补充,“若是我再大上五岁,一定能顺利说服这些人。”
傅惊尘倒了杯茶水,示意她喝下,他起身。
花又青愣住:“你要做什么?你现在已经是半妖尸化——”
他现在皮肤很白,眼睛微微泛着红,一看就非常人。
阻止失败,傅惊尘已经走出去,镇定自若地以此刻样貌,坦然出现在金开野身侧。
他初来玄鸮门不久,还是生面孔,见过他的人不多。当初和他一起出任务的,大多都已经是葬身妖尸之中了。
现在金开野召集的,多是丹修和符修的人。
几个敏锐的弟子一眼看出他身体异样,不由得惊骇万分,纷纷掏出武器,惨叫连连:“……妖尸!!!”
没想到!杀了那么多妖尸!还有个竟然大摇大摆地在他们的老巢——呸,指挥中心里!
这妖尸也太嚣张了吧!!!
金开野头都大了,皱眉,想要赶他走。
傅惊尘视若无睹,他淡然承认:“没错,我的确被妖尸咬伤。”
眼看弟子们纷纷掏出符咒,紧张以对,傅惊尘处变不惊,声音清明:“但我是主动的。”
花又青站在帘幕后,听见金开野不得思议的一句“他疯了?”
此言果真有效,弟子们皆震声不语。
“因为我信服叶宗主高超的医术,我相信他老人家能够找出解妖尸之毒的方法,”傅惊尘说,“所以我甘愿被妖尸咬伤,试他老人家研制出的解毒药。”
台下弟子哗然。
“看,我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足以证明此新药有效,”傅惊尘抬手,取出几包白生生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正色,“此乃叶宗主差我带来的解药,可解妖尸之毒。”
金开野顿住,定定看他手中的东西。
花又青捂额头,不忍直视。
……那其实是傅惊尘给她买的薄荷糖。
这些弟子们却沸腾了,声音此起彼伏,纷纷询问傅惊尘,此药可有副作用?
也有人问,是否有预防作用?能不能提前先发下来?吃了后会影响男性,功能吗?可有其他效力,比如壮,阳之类的?
傅惊尘平静,等他们说完,方缓缓开口:“情况紧急,叶宗主只配了这些,先差我送来——但无需担忧,他老人家已经在赶制中了。相信不出五日,定能配齐所有药丸。”
此话犹如定心丸,弟子们渐渐安静了。
只有个别仍有微词。
——是啊,若是按照温宗主说的来,直接降雪封山,烧了整个镇子多好?不过是一群普通百姓而已,即使此刻不杀他们,他们终有一日也会死的。
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倘若新药有问题呢?他们此刻出去厮杀,万一又被妖尸咬伤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