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夫人:“造孽,真是造孽,不知道是冲撞了哪路菩萨哦!”
但她还要为儿子的婚事操心,便摸摸折琰的手,道:“你再休息几日,我先去为你兄长提亲——你父亲什么都不管,只知道一味的纳妾,瞧瞧,如今都多少个庶子庶女了,真真是恶心我!”
折琰抿唇。她知道,此时是要宽慰母亲的。宽慰母亲不要伤心,她以后会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
母亲就会满意,就会抱着她说,“好阿琰,你就是我的命。”
折琰的眼神缓缓挪动起来,从被母亲抓着的手,到母亲关切的眼眸。
她一路往上看,盯着纱帐,突然道:“母亲要是不喜欢父亲纳妾,我替母亲把此事解决了。”
不同于以往的安慰,她现在练出了手段,是有办法能替母亲解决此事的。
折夫人却道:“解决什么?不用搭理!男人就是这种德行!你父亲这般的,我是不愿意搭理的,免得脏了自己的手。”
折琰眼神一怔,就又闭上了嘴巴。
此后一个月,折家跟莫家定亲,折夫人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没有太来折琰这边。
但也两日之间总要来一次。折夫人每次来都纳闷,“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就如此嗜睡了?大夫也请了好几个,都说你身子没问题啊。”
折琰:“我也不知道。”
她躺在临窗榻上,外头的春光正好。
她懒洋洋的,“母亲,我就这样躺一辈子好吗?”
折夫人啼笑皆非,“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她笑着道:“你今日好歹要起来走走,别再在这个屋子里躲着了。”
折琰却不愿意。
她说,“我不。”
简简单单两个字,轻轻浅浅的语调,却让她和折夫人都愣了愣。
折夫人好半晌才道:“什么?”
折琰喃喃道:“我不。”
我不愿意出门。我就想像现在这般躺着。
折夫人好笑道:“生了一场病,脾气还变倔了。”
而后耐心的哄道:“你已经一月没有读书了吧?再不读,就要差开你兄长许多学问了。”
折琰却突然开口,“可是哥哥读书是为了考科举,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折夫人:“自然是明理,开智。”
说谎!
明明到后来是为了高嫁,是为了生孩子,为了生儿子!
折琰突然气喘吁吁起来,额头后背蓦然出了汗,大声道:“我不读了。”
折夫人:“……什么?”
她错愕的问,“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折琰撇开脸,大声道:“我太累了,我不读书了。我想读的时候再读,现在我不愿意读,我就不读了。”
折夫人终于感觉问题大了起来。她皱眉道:“阿琰,你如今变得很是懒
散。””
折夫人的神色就慢慢的变了。由红转白,最后气急败坏,在屋子里面疯狂的开始找书,“你是不是看了什么移性情的书?啊?你是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离经叛道,违世异俗——”
在她发疯找书的时候,折琰一直都不出一言。她睡了一个月,想了一个月,她不曾在睡梦里想过不嫁人的事情,却在清醒的时候不用思考,思虑,犹豫,就能毫不迟疑的说出这句话。
仿佛这句话就在她的骨子里生了根,只等着发芽。
她再次喃喃道:“母亲,我太累了。我累了一辈子,这辈子,就不能让我休息休息吗?”
折夫人却没有听清。她只是觉得女儿魔怔了。她这回没有请大夫来,而是请了和尚来做法事。
和尚没用,又请了道士。道士没用,最后请了北边的萨满。
整个折家都乌烟瘴气的。折家大郎去看妹妹,因折琰不愿意嫁人的事情折夫人瞒得死死的,折家大郎并不知道此事,所以还挺担心,道:“你身子看起来也好好的,到底得了什么病让母亲如此担心?”
折琰静静的躺在榻上,轻笑着道:“得了……不听话的病。”
折家大郎一怔,而后迟疑的道:“你违背母亲了?”
折琰却没有多说。只是温柔的道:“大哥,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折家大郎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我没想到母亲这般痛快就同意了,还是要多谢你。”
折琰便顿了顿,道:“母亲也是爱我们的。”
折家大郎今日跟妹妹说了几句话,倒是亲近一些了,闻言小声道:“我比不过你,在母亲心里,我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折琰笑了笑,没说话,好半晌,等折家大郎走了之后,她才喃喃出声,“我当然知道,我是她的命,没有谁比得过我。”
母亲是可以为了她去做任何事情的。
但是母亲……
她眼泪珠子往下滚,“但是母亲,你明明知道,我好累。”
……
母女两个又僵持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无论折夫人用什么手段,折琰都只沉默不语。不出门,不吭声,只日夜去睡,一睡就睡不醒,有时候半夜醒来还会呕吐,折夫人看见她这般便哭,“孽障,孽障,你要气死我才行!”
折琰却问,“母亲明知道我会死也要送我去死吗?”
折夫人:“那是梦!”
折琰直直的看着她,“不是梦,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折夫人气得抬起手,却又舍不得打。她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折琰默默的转过身去,继续无声的抵抗。
直到有一日,外头的日光晒得很,屋子里好像突然就热了起来,她褪去了厚厚
()的外衫,要穿上夏日的衣裳时,才第一次有了踏出门的意愿。
夏日,一切都热烈得很。
她想出去。
她就出去了。
折夫人很快就得了消息,还带着一盆蔷薇花来。
她小心翼翼的看女儿的脸色,而后将手里的花送过去,“你看,好看不好看?我特意为你选的。”
折琰的好心情又慢慢的褪去。
她还记得,她嫁给刕鹤春之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母亲就逼着她吃药,看病。
她乖乖的,一切都很好。但是她依旧没有怀上孩子,母亲就着急了。她开始信土方子,还带来了蔷薇花的种子,道:“种上花,便能引来送子娘娘。”
折琰并不厌恶蔷薇花。但她厌恶以这般的缘由来种花。她跟母亲吵架了,母亲气得大声道:“我都是为了谁?我难道是无知妇人?我难道就没有读过圣贤书?可我抛却学识,抛却尊严去为你求这么一个土方子,我难道就好过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折琰很是痛苦。
成婚之后,她对母亲这般的话已经有些厌烦了。她捂着胸口问,“难道母亲觉得,我做下此事之后,我就是欢喜的么?母亲,我很……”
我很痛苦。
但她不敢说这句话。
她为什么不敢说?
折琰也不知道了。
她只知道自己跟母亲吵架后,母亲伤心离去,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坐了很久。刕鹤春回了家,却没有发现她的情绪,反而是说起越王府里的事情。
他喋喋不休,抱怨越王府里的客人太多,都是些寒门出身的人,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折琰开口想说一句:“你让我静静。”
但她最后说的是,“是么?你也理解理解越王,别总是在他面前说门客的不好。”
她说完之后,刕鹤春继续喋喋不休,折琰却开始厌恶自己。
是的,厌恶自己的性子。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性子。
为什么已经很痛苦了,还要这样口是心非?
为什么就不能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呢?
对其他人,如对刕鹤春,她习惯了做到最好,习惯了这般周全。
对母亲,她明明自己也很生气,但还是会担心母亲会不搭理自己,会惶恐母亲会生气。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性格是有缺陷的。
刕鹤春说个不停,她低头,一滴眼泪滴在了地上。
她控制自己不去写信给母亲求和。她克制自己,不去想母亲的相关事情。
她这一辈子,不愿意只活母亲两个字。
可那日出去吃席,母亲见了她就跟见了陌生人一般,她的心又如同刀割起来。
她回到英国公府,怔怔的站在廊下许久,许久,久到她以为自己过了一辈子,最后才轻声开口,“买些蔷薇花种子种下吧。”
她对于妈妈道:“再请母亲来看看。
”
来看看,她已经听话了。
晚间,刕鹤春回到府里,好奇的问,“你种了蔷薇花?”
折琰低头嗯了一声,“对……我喜欢蔷薇花。”
刕鹤春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又开始抱怨起国子监的同窗。
折琰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恶心。
她说,“鹤春,我累了。”
刕鹤春:“你睡到床上去。”
他躺在床上跟折琰说同窗的不好。
折琰只觉得脑子嗡鸣声顿起。
犹如此时此刻,她的脑子在看见母亲捧出来的蔷薇花后便嗡嗡响个不停。
她张大嘴巴,伸出手慢慢的抱着那盆蔷薇花,而后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折夫人尖叫了一句,“阿琰!”
折琰大口大口喘着气,却用十分冷静的语气道:“母亲,我不喜欢。”
“不,我喜欢……”
她哭起来,整个人怔怔的,“我厌恶我自己,我厌恶我自己喜欢上了蔷薇花。”
明明是厌恶那一墙的花,为什么最后看着看着,却喜欢上了呢?
就如同她难产的时候,她想的依旧是,她死了,母亲怎么办?会不会后悔?
她是想要跟母亲好好谈一谈的。她想要生下孩子之后跟母亲说,她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