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影子忽然这样说了一句,低着头出了会儿神,又去慢慢擦拭那个皇冠。
凌恩像是被这句话豁了个窟窿,有风就这么漏进来:“……为什么?陛下,我只是……什么也没说。”
在他眼前,庄忱斜靠在墙角,有些困倦地阖了阖眼,慢慢笑了下。
“这样……就够了。”少年皇帝回答。
这样就够了。
不要打断、不要教育他该怎么做、不要这么着急就逼着他去做伊利亚的皇帝……他没有推卸责任。
不要那么着急地逼着他……对过去的自己动手。
他会死的,会死在今夜,明天醒过来的会是伊利亚的皇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没有推卸责任,他不推卸,他明天一早就背负它们。
让他在最后这个晚上,再说说过去的事,说说他的爸爸妈妈。
他想在临死前……再当一次父皇母后的孩子。
这就够了。
……
凌恩抱住昏睡过去的半透明虚影。
他的手像是变成了木头,完全无法支配,他只是看见它们接住了庄忱。
他终于开始彻底想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那个晚上,那个他们争吵的晚上——庄忱就该干脆叫人直接把他拖走,打断两条腿,然后扔进雪地里去。
干脆把他放逐发配,让他干脆就滚回下等星,把他一辈子关在他自己要的地下擂台里,就这么自生自灭。
他为什么不滚回地下擂台去,叫什么人一拳打断脊骨,死在血污和泥泞里?
凌恩早就开始为这件事懊悔,但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理解努卡那时候的愤怒。
他该死,他对庄忱养大的人还手。
他早就该死,他浑然不知自己被赦免……这是死有余辜的罪,他在今晚逼着庄忱亲手杀死了那个小殿下。
那个最温柔、最活泼、最好的小殿下。会披着银斗篷从拐角跳出来吓唬人的小殿下。
用一顶皇冠埋葬了小殿下以后,他依然去前线浑然不觉做他的上将,依然做伊利亚的战神……依然义正词严、仿佛理直气壮地活着。
……活了这么多年,活到庄忱都已经死了。
庄忱都已经死了。
凌恩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
他盯着那件染了血的银灰色斗篷,又看自己的手。
这上面的血……是他弄上去的
。
他给庄忱送来了皇冠。
……
昏睡中的庄忱开始咳嗽,血从少年皇帝的嘴角溢出来。
凌恩悚然惊醒,慌张地抱起他。直到确认这是咬破口腔流出的血,才少许放心,取来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他处理庄忱手上的伤,挑出扎在掌心的戒指碎片,把伤口敷上药,用绷带包扎好。
他把戒指重新修好,这是能储存精神力的材料,很好修,只要把茬口对齐,灌注一些精神力就复原了。
……在他做这些事时,没有留意到床上的影子又醒过来。
从十六岁这天起,伊利亚最后一任皇帝的单次睡眠时间,就再没超过两小时。
少年皇帝微睁着眼,平静地、毫无反应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仿佛手上的伤口完全不痛,流出的血也并不是他的血。
直到看见荆棘戒指被修好,那张苍白的面庞上,漆黑的眼睛才动了动,很疲惫地轻轻笑了下:“谢谢。恩盯着自己的拳头,因为过度用力,那些指节变得青白,“他是疯了,自私透顶。”
“为什么?”庄忱很平静,“我也希望他去前线。”
凌恩需要前线,渴望战斗和荣耀,伊利亚的前线也的确需要凌恩。
这是件对凌恩、对伊利亚星系都有好处的事。
在皇室的那些私人医生第一次提出,可以让凌恩留下,和他结成配偶、共享精神领域这种建议的时候,就被庄忱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凌恩没办法咽回去这些话,“您需要……”
他的话被影子平静地打断:“我不需要。”
凌恩在剖骨的感受里陷入沉默。
他盯着自己的手,大概是因为攥破了手掌,有血渗出来——但很快就消失了。
因为过于强悍的精神力,他自身的修复能力也被提升到极限,哪怕受了皮肉伤,也能很快就恢复。
少年皇帝搭在身前的手,绷带之下却还是鲜血淋漓。
还在有新鲜的血由伤口向外渗,一点一点在绷带上洇开。
庄忱的影子笑了笑,这种笑意里并没有自嘲,只是很纯粹、很简单地因为想到了那一幕,觉得有些好笑:“让他一辈子给我铺床?”
共享精神领域没那么简单,不是一个人的领域庇护另一个——是“共享”,是两个人被迫彻底休戚与共。
那么凌恩就不能再去前线拼杀,因为任何一次受伤、任何一次被滚烫的血腥气充斥意识,都会对伊利亚的皇帝造成影响。
为了伊利亚的稳定,任何人都不会允许凌恩再上前线。
而庄忱的兴趣爱好,也会因为这种联络,而强制性渗透和影响凌恩。
说不定哪天,凌恩的军校同学会看见当初执锐披坚的第一名……在炉子边上热牛奶、烘饼干,挑一顶斗篷无所事事地出去骑马,在窗户边上一站就是半天。
庄忱觉得没意思。
所以他也从没打算留下凌恩,他从没想过要和任何人结成这种“领域共享”。
凌恩盯着已经被血染透的绷带,他解开它们、重新上药,重新换成新的。
“这会严重损害您的健康。”凌恩低着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快说不出话,“会——”
“会活不久。”年轻的皇帝说,“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