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低语回荡在墙壁之间,渐渐消散成意味不清的呓语。
他随手从墙角捞起一盏长明灯,举在手上,灯光的照射下,他俊美的容颜宛若神祇的造物。
如果世间有“神之子”这样的说法,他的相貌一定会被人一眼识破是神明的后裔。
和大部分麻仓家的人不一样,他的长相更偏向他出身低微的母亲。那个皮肤洁白眼眸灵动的少女在被贵人看上之后,带着满心欢喜嫁入冰冷的阴阳师世家。
这份珍贵又炽热的心意还没来得及完全展示给丈夫,对方的爱意就已经过期了,她不过又成了对方后院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情人。
但还好,她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这个孩子给了她要坚强的生存下去的希望。
然而她的孩子并不是一般的孩子。从出生起,麻仓叶王的哭闹声就一刻未停。母亲不得不将幼小的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才能止住他的哭泣。
随着年岁的增大,麻仓叶王不再哭泣了,然而有一天,他突然告诉自己的生母,他拥有能够听见他人心声的力量。
敏锐的母亲立马意识到这份不同寻常的力量将给他带来多大的灾难,她严厉的警告叶王,绝对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世界上的第二个人。
尽管从小就能聆听到他人的心声,当时的叶王还是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叮嘱自己。
他只是懵懵懂懂地顺着母亲的话答应了下来,“我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
看着他单纯的模样,母亲忍不住将他搂进怀里,心疼的落下了泪水。不知是在叹息母子二人的命运,还是预见了他此生的磨难。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年幼的孩子怎会知晓如何掩盖自己的不同。
不知是身边侍奉的女仆偷偷告密,还是他在听闻他人心声时面上流露出了痕迹,“麻仓叶王拥有听取心声的力量”,这件事终于还是被宣扬了出去。
随之而来的就是家族的试探和问责。
母亲挡在幼小的他面前,为他拦住一切狂风暴雨。她那样柔弱的女子,竟然激烈地同长老们争辩起来,为他这个不称职的孩子据理力争。
母亲的怀抱,是他幼时感受到的最温暖的温度。
然而,正是这些为他的未来所做出的努力,让母亲背负上了顶撞长老的不祥之名。
麻仓家需要留着拥有“灵视”能看透人心的天才,却不需要一个为天才保驾护航的守护者。
简而言之,他们需要一把能够握在手中的利刃,却不希望这把利刃拥有自己的思想,将矛头对准他们自己。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点。
能够听到心声的力量并不是嘴上说说,麻仓叶王的能力足够将他们心底的阴暗面挖的一点不剩。
在失去母亲之后,他被迫迅速成长起来。
过去那个懦弱的神之子已经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取而代之的是麻仓家新晋的天才,宛若明星般耀耀生辉的新生代最强者——麻仓叶王。
长老们以为这些年的养育之恩,足够让他的心向着麻仓家。事实上,麻仓叶王在他们和外人面前表露出来的样子确实无可挑剔。
“任谁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自己的宅邸深处偷偷豢养着可怖的怪物。”
银古从阴影处走出来,盯着麻仓叶王的表情说道。
“虫神大人亲自派临世间的使者也会将这些可爱的‘虫’们称作怪物吗?”
麻仓叶王抬起头,挑衅的反击他。
“这样毫无理智可言,只会听从你一人命令的‘虫’,只不过是你趁手的武器,被我称呼为怪物毫不为过。”
银古并没有因为他的挑衅而生气,只是用淡淡的语气问他,“唱歌的女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什么!
麻仓叶王没想到他已经走进了那么深的地方,看清了这神秘歌声的真相。
他紧闭着嘴巴,手上已经捏好了用来攻击的术法,灵力自周身凝聚时刻准备出手。
银古悠悠叹息了一声。
麻仓叶王有些不安,就算再老成,他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
更何况洞穴深处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于他而言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他有些色厉内荏,强撑着发问:“你为什么要叹气,难道是里面的人出了什么问题?”
银古意味不明的盯着他,裸露在外的右眼绿得像一潭春水,又仿佛藏进了森罗万象。
麻仓叶王和他的眼睛对视,片刻,狼狈不堪的扭过头去。
“里面的已经不是人了。”
银古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燃之后叼在嘴上。
随着驱虫的烟雾在这片空间内散开,他二人脚下的河水竟然像是被腐蚀了一样,逐渐露出了庞大的空洞。
“是虫吧。”
“利用了无意中发现的虫的特性,在母亲垂死之际将她的灵魂强行留在这个世界上。哼,真是钻空子的好手段。”
银古只有在面对虫的时候才会保持耐心,跟人类说话的时候他通常都是直来直往。
“既然母亲还没有彻底死去,那就说明我并不是在跟冥府抢人。我只是想将她留在我身边,这难道也不行吗?”
麻仓叶王出声为自己辩解。
是的,他发现了这种虫的特性。
在一些古老的水脉之中,栖息着一种可以移动的“活沼泽”。
这些找的外表就如同普通的水一样,然而当人们将它作为清水饮下之后,都会被这些宛如清水的“虫”逐渐同化,变成只能生活在水中的一分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或许是极其恐怖的事情,然而,如果是垂死的病人眼下了这样神奇的水中之虫又如何呢?
麻仓叶王偷偷用小动物做过实验。它们明明已经没有了气息在垂死挣扎的边缘,然而在饮下这种水中之虫之后,它们奇迹般的生还了下来。
记住了这一点的麻仓叶王在母亲被族人杀死的前一刻,将这种奇特的水中之虫喂进了她口里。
从此母亲在由虫凝聚的水域中生活了下来,永远永远陪伴着他。
银古严厉地打断他,“真的是你的母亲自愿陪伴着你吗?”
他指着一直到洞穴深处还能看见的黄油纸做的符咒,指着那些宛如干涸的鲜血一样的笔迹质问他,“真的不是你使尽手段,将这一片‘水蛊’一直锁在这方狭小的天地,让它们无法流动无法逃脱,更无法见到明日的太阳吗?”
银古走到洞穴最深处的时候,看见那个站立在水中长相娴静的女子时,他就猜到了一切。
站在女子对面,银古将她的歌声听得一清二楚。
歌曲中唱颂的并不是人类的声调,而是独属于“虫”的悲歌。
近乎麻木的凄厉音调诉说着不解与幽怨,这样特殊的音调难怪能够吸引到野锈的聚集。
银古没有第一时间理解她到底在唱什么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些音调中蕴含的情感太过尖锐,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清醒的意志,只剩下支离破碎的旋律久久盘绕着。
“她已经彻底失去自我意志了。”
“她已经不再是你的母亲了。”
“不!”麻仓叶王不肯相信这个事实,他的眼神里带着无措和彷徨,又朝着银古的方向走了两步。
“她还能认出来我,每次我来找她的时候,她都会用歌声回应我。”
是的,曾经的千百次正这次一样,母亲刚刚捕捉到他的气息,就唱起了他回忆中中无比熟悉的摇篮曲。
“难道不是她还爱着我,她还记着我的证明吗?”
每当他因为这个世界上繁杂纷扰的心声感到困惑和痛苦的时候,他都会倚靠在温泉外那道被封印的门上。
聆听着母亲唱起的温暖曲调,仿佛自己还是曾经的小孩子,仿佛他还拥有着世界上最后一个避风港。
银古难得对人露出了怜悯的表情。
“真相远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叶王,看看你的脚下吧。”
麻仓叶王低头一看,如同胶水般滞涩的由水蛊汇成的水流已经幻化成了两只虚幻的手臂,一左一右,将他的腿牢牢固定在地上。
“这是什么!”他连忙想要挣脱水蛊的力量,然而挣扎了半天,只让这些如水一般清透的“虫”在他的身上越扒越深。
“怎么会这样?我的母亲大人怎么会突然对我出手?”慌乱之中,他挣扎着看向银古。
银古嘴里还叼着那只驱虫的虫烟,周身的水蛊并不多,仅在他的鞋底之外紧紧扒着一层透明的物质。
“我说过了,它早就不再是你的母亲了。”
“被水蛊同化的人只会保留着原来的形体和相貌,属于人的记忆和意识在三个月之内就会磨灭殆尽。”
“那么……三个月之后呢?”
麻仓叶王还保留着一点希望,“如果执念够强的话,母亲她是不是还能留下一些潜意识?”
“三个月之后,寻常出没于山林的‘活沼泽’,就会缓慢移动到大海里,最终汇入海洋的水流。”
“生命会回归于生命发源的最深处。”
“人和虫会一起死亡。”
叶王急匆匆说:“我发现这种特殊的水潭会移动的时候,就立马研制出了阻碍它们离开的符咒。”
他终究是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利用我自创的这种特殊符咒,水蛊们便无法带着母亲一起离开。”
“不过随着封印的时间越来越久,符咒上的力量也逐渐被水蒸汽侵蚀着,我不得不补上越来越多的符纸才能勉强留住她。”
他狼狈的从怀里掏出一沓黄色的油纸,今天恰巧是他更换新符咒的日子,于是攒了许久的符纸都在他身上带着。
银古接过一张没有使用的符纸,他用指腹摩挲着纸张上面的触感。
“你在朱砂里还加入了什么东西用来固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