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朝光又提起了这个与前世高度吻合的七年,崇应彪心中一阵恐惧,他抱紧了朝光的腰,“我不会让你回到朝歌的。不回去!不需要殷商的支持,不要你牺牲自己,我一样可以打败崇黑虎和崇应鸾,成为北国之主,朝光,我们还有两个孩子。”
朝光想推开崇应彪,推了一下没推动,她用力的将他推开,崇应彪感受到朝光的抗拒,松开了手,直起身,看着她。朝光凝视着崇应彪的眼睛,笑着对他道:
“你怕什么,别怕!我还会不回来了吗?彪啊,我选择你,不是因为你放了殷郊,断绝我去西岐的路,而是因为我觉得,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朝歌城困住了你,也困住了我,这个世界听不见一个弃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崇应彪看清了朝光的算计,知道她在利用自己,朝光也看清了崇应彪放走殷郊的盘算。他看了一眼朝光,对她想到这里并不吃惊,因为他就是这么干的,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她的话。
想起朝光那点算计,利用自己杀了殷郊,再杀了自己,跟姬发去西岐,好一招连环美人计!崇应彪登时有些不悦,他盯着朝光,眸带幽怨,“你可比我坏多了,我可没想着杀你。”
朝光有些羞愧,目光躲闪,但想了想崇应彪这下三滥的计俩,拿殷郊来堵她,逼着自己跟他走,立刻反唇骂道:“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你要是想着杀我,我去东鲁去南都,都不会跟你走!”
“你!”崇应彪看着朝光,眨了眨眼睛,声音高了两度,“不许去!”朝光下意识看向摇篮婴儿,小的那个弹了一下,碰到大的,大的也弹了一下,她赶紧凑了过去,轻拍她们的屁股,两个孩子这才安静了下来。
朝光气极,她好不容易才哄睡两个孩子,差点就让崇应彪吵醒了,反手给了他一下,低声骂道:“你要死啊!”
????崇应彪气馁的低下头,想了想,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朝光的决定,每一个她下定决心去做的事情,都不会有一丝动摇,可他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挽留朝光道:“我不愿意!我们的孩子...她们还那么小...”
被爱,那么美好,爱,却令人心酸。
佛言世事无常,人心却期盼有常,诸事轮转,并不会因人欲而止,痛苦生于有常与无常之间。现在,他们改变不了一切,不合时宜的执着爱欲于人,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朝光看向摇篮中尚熟睡的两个孩子,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是她血脉的延续,她很爱她们。爱欲,即牵绊,朝光不可能不为这两个孩子牵绊,她望着两姐妹,一时出神。
崇应彪以为她心软了,继续道:“她们还这么小,不能没有母亲。”朝光忽然被崇应彪这番带着试探与引诱的话语戳了一下,她缓缓回过神来,看向崇应彪,目光逐渐坚定:“谁都阻拦不了我,我不会留在朝歌城,如果你将这里变成朝歌,我会像离开朝歌一样,离开这里!”
孩子,是血脉的延续,北地,是精神的延续。只有北地变得和外界不同,这两个孩子才会脱离那套吞噬女人的秩序,失去属于自己的姓名,一辈子做男人的附庸,生儿育女直到死去。
如果最后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朝光有抛弃一切的狠心与决绝,她做不到被这个世界同化,一生的依附,不得自由,踩在别人的头上,和当初别人踩在头上的感觉是一样的,她恐惧愤怒而无能为力。
或许,朝光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这个世界很大,但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掀翻一切的权力,决然拒绝不与之同流合污的权力,转身离开的权力。
感情,困不住她。城邑,也困不住,人的灵魂是自由的。
出月后,朝光在军营中接见了殷商的使者,是个熟面孔,子娍。
她一身金色甲胄,錾刻噬人饕鬄纹,用做装饰的五根纯白翎羽于无声处彰显其王家大侍卫长的身份,神态从容坐于席间,身侧护卫皆是如她一般的殷商女武士,甲饰兽纹,英姿飒爽。
子娍一直觉得是崇应彪挟持了朝光,她见朝光身形削瘦,气色也不大好,更对崇应彪没什么好感,“殷人祭司岂可久留于外,崇应彪,你最好把朝光还给我们!”她一张口,语态便强硬高傲,“趁着朝歌之乱,殿下失势,煽动质子叛乱,劫走罪人,挟持朝光离去,崇应彪,你胆子大得很啊!”
殷郊回到朝歌之后,子娍才知道当日朝光并没有和姬发一道离去,现在人在北崇,和崇应彪在一起。殷郊嘱咐子娍,一定要完好无损将朝光带回朝歌,崇应彪想要什么,都可应允。
子娍作为使者,在了解北地情况后,对崇应彪更不屑一顾,为了增长自己的势力,居然与奴隶为伍。两强相争,渔翁得利,子娍作为殷商使者,本就是受益一方,她本不想掺杂过多情感,无奈,她实在是看不得男人欺负女人。
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拥有可以比拟、超越男人的武力,这种仗着体型差距欺辱女人的男人,她在朝歌,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后来进了女族旅,才有所收敛,因为她遇见了比她性格还冲动的子姳。
“当了将军的人,连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了。”崇应彪冷笑一声,“这是在北崇,不是在朝歌!”子娍冷笑,“天下都是我们殷商的!”
“好了。”朝光不得不出言打断二人的针锋相对,她垂眸,略微思索后,看向子娍,“将军,今日设此宴,一为将军洗尘,二则有话需要将军帮我带给殿下,当日朝歌之变,大司命殿被焚,幸得姬发相救,才使我幸免于难。我本该随姬发一道去西岐,但我与姬发相识不深,不敢贸然信任,于是随崇应彪来到北崇。崇侯虎以下犯上,以弟弑兄,大逆不道,崇应鸾助纣为虐,幸有崇应彪刚直不阿,我帮助他在冀州附近城邑起事,实为殷商之义,希望殿下可以明察秋毫,册立崇应彪为北伯侯,出兵助其讨伐崇黑虎与崇应鸾。”
子娍眉头微微一皱,听朝光在为崇应彪开脱争取,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猜忌,“祭司大人,这些事情....”朝光眸光一暗,对上子娍的视线,“这些事情是我不能做主还是你不能做主?谁能做主?”
“当然是殿下。”子娍答道。
“那我等殿下回答我。”朝光认真道。
“大人不与我一起回去?”子娍有些诧异。
“回去,但不能是现在。”金葵端着一个大的编织竹篮走入帐中,竹篮口被盖住,子娍打量着这竹篮,不知其中为何物。崇应彪起身,小心接过竹篮,朝光揭开盖在篮口的布帛,小心从里面抱出一个婴儿,崇应彪熟练地抱在怀里,朝光抱起另一个孩子。
“诚如将军所见,第二件需要将军转告殿下的,便是这两个孩子,此去朝歌,往返三月路程。我在这里,等着将军。”
子娍从席间站起,轻轻走到朝光身边,透过襁褓通风一隙,她看见里面的婴儿,白白软软一团,面颊红润剔透,睡得正香,她好奇的睁大了眼睛,看向朝光,“是男孩还是女孩?”
朝光见子娍似乎很喜欢孩子,对她的防备之心减弱了半分,回答道:“是一对双胞胎女儿。”子娍笑了,“真可爱。”崇应彪望着子娍看小孩那清澈的目光,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两岁婴孩被绑到阵前,刽子手的屠刀举起,子娍疯了一般,不顾流箭飞矢,冲到城楼下,硬生生接住了那颗下坠的小小头颅。
他也不知道,那悲剧究竟是谁造成的,崇应彪做过质子,所以对送质子一事非常反感,他认为还可观望,但子娍一定要送孩子去做质子,喜爱这个孩子的也是她,厌恶这个孩子的是她,坚定决绝的是她,痛不欲生的还是她。
殷寿和大商负了她,现在殷郊也回到了朝歌,继续做他的太子,成汤的血脉流在他们血管中,结局注定是惨烈的。曾几何时,他羡慕过甚至嫉妒过殷郊,但是现在,他不了,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血脉带给他们的,那些为人羡慕的尊荣权势地位,终将会一一还回去,父与子,都不得善终。
子娍离开后,朝光开始教崇应彪和金葵如何照顾孩子,崇应彪看了一眼金葵,不解道:“他为什么也要学?”金葵摸了摸头,不好意思的笑了,“哥,不好意思,我跟朝光认了个亲戚,她叫我哥,我是孩子的舅父。”
崇应彪:“???!!!”
羊奶消毒,喂到孩子嘴中,再抱起来拍出嗝。
换尿布,洗澡,穿衣服,事无巨细,逐一教授。朝光自己也不怎么会,全靠熬夜时无意刷到的视频,理论和实践的差距很大,老师是个半桶水,三个人在洗澡的木盆前围成一圈,手忙脚乱,焦头烂额,澡盆里的小姑娘却咧开嘴笑了。
新生儿长得很快,衣服很快就小了,朝光不会做衣服,请了城中的缝人,做了几十套大小不同的四季衣服,她将那些衣服全部煮过,晾干,折叠收起来。
她站在晾满小衣服的院中,回望台阶上抱着孩子晒太阳的崇应彪与金葵,北崇的白天很短,日光不断后缩,他俩抱着孩子,不断调整位置,追逐阳光,小小的孩童安静将头放在她们的肩头,不吵也不闹。
金色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朝光的眼前逐渐模糊,她忽然希望殷郊也能是个如殷寿一般贪婪的人,他会索要金银珠宝牛羊牲畜,而非一个毫无价值的自己。她又庆幸,殷郊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失去牛羊的北地百姓,很难度过即将到来的凛冬。
帝乡非吾愿,富贵不可期。殷人视死去的祖先为神,后来视君王为神,他们都是比干献祭给殷商社稷的祭品,在宗庙的灯火中逐渐凉掉,失去血肉的温度,变成这个国度高高在上的神祗。
殷商王宫,殷郊一身白金常服,独坐院中,兀自抚琴,阳光透过高大树木叶间缝隙,投下细碎的光斑,子娍单膝跪于殷郊身前,琴音潺潺,流水般从他指尖流出,一曲毕,头顶传来殷郊的声音:“人呢?”
子娍这才敢回答:“殿下,祭司大人说,当日朝歌之乱,她为姬发所救,但她并不信任姬发,所以选择离开,与崇应彪一道回到北崇。”殷郊听完,淡淡“嗯”了一声,“是,她在质子旅时,的确与北方阵更交好。”
“祭司大人希望,殿下可以倾向于崇应彪。”子娍偷偷抬头,打量了一眼殷郊,殷郊的面色平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见子娍在看自己,殷郊蹙眉,头微微一偏,冰冷威严的目光令子娍不敢仰视,她迅速低下头,将真相和盘托出,“祭司大人在北崇,与崇应彪育有两女,是一对双生子。大人弱质女流,可能,情非得已。”
这不是件很好的事情,子娍怕殷郊动怒,对朝光不利,擅自在后面加了一句。
“她告诉你的?”果不其然,殷郊语中已带愠怒,子娍立刻辩解道:“大司命殿被焚,巫女被杀,殿下蒙冤,祭司大人确实无力自保。殿下,女子妊娠乃是天定,非人力可更改。”
殷郊没有说话,子娍也不敢再说,良久,头顶再度传来殷郊的声音:“崇黑虎弑兄夺位,大逆不道,我本就属意崇应彪。但我始终不放心他,引狼入室,养虎为患可就不好了。”
“不如让他们继续保持相争的局面?”子娍建议道,“等平定西岐,再腾出手处理北崇。”殷郊想了想,终是不忍,“战火绵延,百姓无辜。”子娍沉思片刻,答道:“不如谁都不承认,册立一弱国为北伯侯,从中调停,强令其止戈,言明谁若先兴刀兵,必伐之。”
殷郊点头,觉得此计可行,“交给你处理,除了北伯侯这一条,其余不管她提什么条件,答应她就行,她心很软,那两个孩子,她如果实在舍不得,也可以带回来。”
就在二人商量北崇之事时,一道倩丽身影从廊下款款而来,殷郊斜眸,看向来人,正是太子妃姜氏,殷人娶妻,外娶称妃,本族称妇,姜氏出身东鲁,与殷郊的母亲姜王后出自同族,看到姜妃,殷郊的目光柔和了几分,问道:“你怎么来了?”
子娍向姜氏见礼,“太子妃!”
姜妃抬手,“将军不必多礼。”
子娍抬眸,看向殷郊,殷郊看了她一眼,子娍会意离去,“臣告退!”
为联姻东鲁,殷郊迎娶姜氏族女为妃,姜妃生的清秀,端庄知礼,与已故的姜王后很像,姜妃温柔道:“听说殿下一个人在姑母的旧宫,我来看看殿下,殿下不要伤心了。”
提到母亲,殷郊眉宇中泛起一阵哀意,他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姜妃伸出一只手,“好了,回宫吧。”姜妃将手放到殷郊掌心,冲他柔和一笑,“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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