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器砍开柔软的脖颈,滞涩感穿过手心直达灵魂,崇应彪离去的背影,无情而冷漠。百姓们纷纷拍手称快,他们自愿匍匐跪地,齐呼:“祭司大人!”
朝光丢下剑,大喊道:“起来!全都起来!”
她想说,不要跪,不要跪任何人,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们跪!
可后面的话,到底还是说不出来,从奴隶到平民是一步,仅仅是第一步,必须要一步一步走,步子迈得太大,他们接受不了,也不利于当下。
朝光低头,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沾满了鲜血,她焦急的想要去擦拭,却怎么也擦不掉,腹部传来阵阵下坠感,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落下。她伸手,按在隆起的腹部,却感受不到任何动静,她的孩子不会动了?!
“崇应彪。”她想叫崇应彪回来,可是无论她怎样叫喊,崇应彪始终没有回头,他离开的背影坚定而冷漠。朝光慌了,她想要抓住靠近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手伸出去,只碰到一片片衣摆,谁也不愿意对她施以援手。
鲜血从两腿之间渗出,她的孩子像是之前一样,从骨肉变成了一滩血迹,生生的离开了她的体内。朝光无措的看着自己身上的血,别人的,自己的,自己的血留不住,别人的血擦不干净。
一双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朝光满怀希望的看去,却是一张狰狞可怖的脸,脖子上创口皮肉翻卷,露出森森血肉,她想要挣开这只手,可是内心深处那种眷恋的情愫又想留住一切。
朝光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浓厚的血腥气还萦绕在鼻尖,她察觉有异掀开被子,发现两腿间渗出斑斑血迹。腹部隐隐作痛,她想,自己应该是要早产了。
同类的鲜血附着罪孽,粘连在灵魂之上,通过脐带,影响到了新的生命。朝光算的很清楚,这才八个月,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便迫不及待的想要来到这世上。
玉琅死了,崇应彪带着质子们离开了小院,住在军营,三日没有回来,整座小院空旷冷静,寂寞的夕阳斜照井台,看不见一道人影。朝光强撑着身子下床,想要找人来帮助自己。
才走了几步,一阵宫缩的痛意袭来,朝光不得不扶着柱子停下,等着这阵痛意过去。
她以前看过有关妇女生育的视频,知道生孩子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必须要等到宫口开到十指才能用力,她必须节省体力,等到那个时候。
就在她扶着柱子,闭眼忍耐之际,门忽然开了,金葵提着一个很大的包裹,推门而入,这两天,他说破了嘴皮子都劝不了崇应彪,又不放心朝光一个人,趁着换防偷偷跑了回来。
谁料一进门就看到朝光扶着柱子,神情痛苦,他赶紧放下包裹,问道:“朝光,你怎么了?”朝光睁开眼睛,见是金葵,她虽不慌乱,但熟悉的人总能带给她些许慰藉,“我应该要生了,你帮我烧点热水。”
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落后到朝光无法信任,她不敢让别人给她接生,一旦中途处理不当出现感染,都活不了。她从袖中掏出短刃,交给金葵,“要很多热水,这把刀也要煮,再煮一些白布,在柜子里。”
金葵愣了,“你要自己生?”
朝光虚弱的笑了一下,“那你给我接生?”
“我去烧水。”金葵想将朝光扶到榻上,但朝光摇头拒绝了,“还是走走吧,我以前看别人生孩子,说走走孩子好入盆。”金葵疑惑的问道:“什么盆?”朝光想了想:“聚宝盆,金银珠宝都有。”
金葵笑了,她见朝光还有闲心跟自己开玩笑,原本的忧虑散去,他打开柜子,取出白布,按照朝光的要求,剪成一块一块,丢进鼎中开始煮。烧火的草木灰,朝光也让金葵收集在一起。
从下午到半夜,朝光忍受着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宫缩,金葵守在她身边,中间好几次,他想去找人帮忙,都被朝光制止,“找人帮不了我,只会害了我,这里的孩子平均每三个只能活一个,很多产妇无缘无故死去,金葵,我不会害我自己。”
人越多,感染的风险越大。细菌无孔不入,新生儿脆弱,为了自己和孩子能够活下去,朝光必须坚定自己的想法,自己接生。宫缩的痛苦实在太难熬,她扶着金葵的手臂,短暂的将额头靠在他胸口,闭上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
“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朝光的声音都因为疼痛而发颤,“我要是死了怎么办?崇应彪能把孩子教好吗?崇应彪在哪儿?王八蛋!”朝光低低骂了一声,又觉得不足,继续骂道:“王八蛋!崇应彪他王八蛋!他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哥他只是一时...”金葵想为崇应彪辩解,“这件事确实....”
话说一半,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索性闭嘴。朝光继续骂,骂着骂着,她开始呜呜哭了起来,金葵手足无措,木头一样任由朝光倚靠,她哭的伤心,“我不想生了,我好疼啊!”
金葵不敢说话,朝光哭了一会儿,又开始骂崇应彪,骂完了又开始哭,一直到后半夜,她感觉自己宫缩的频率越来越强,让金葵帮她把草木灰铺到床上。
见朝光要脱衣服,金葵想躲,却躲无可躲,朝光见着金葵这幅样子,也着实无奈,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守在她身边的应该是崇应彪,一想起崇应彪,朝光又忍不住骂了句:“王八蛋!”
“人命关天,实在不行我可以认你当兄长,你应该比我大吧,或者你叫我姐也行,我都可以。”朝光只能这么安慰金葵,“等孩子出生了,你就是孩子的亚父,哦不对,舅父?”
“那到底是舅父还是亚父?”人命重要,金葵扶着朝光躺在草木灰中,将被褥高高垫起,供朝光倚靠,朝光靠在被子上,呼了一口气,“叫舅父吧,风水轮流转,你叫了崇应彪这么久的哥,以后让崇应彪叫你哥,怎么样!”
“那倒是不必。”金葵当即拒绝,“你叫你的,我叫我的。”
朝光脱掉裙子,置身草木灰中,分开两腿,伴随着宫缩的频率,不断用力。她累得满头大汗,却一直咬牙坚持,金葵跑进跑出,忙着烧水倒水,一盆盆血水泼入院中,引来了邻居的观望。
“祭司大人是要生了吗?”百姓们关切的问道,金葵将话传达给朝光,朝光想了想,“不要让他们进来,你就说我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金葵将朝光的话传达,但百姓们依旧没有离去的打算,他们驻足院外,焦急的等待着里面的情况。
新生命的诞生,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们期盼着,同时也为朝光深深担忧着,部分人开始跪地祈求上天,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下跪,他们诚恳地祈求天神,能够赐福她最虔诚的祭司,保佑她生下腹中的孩子。
鸡鸣第三遍,婴儿的啼哭声响起,金葵松了一口气,外面的人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他们口耳相传,所有人都在为朝光顺利产子而感到高兴,这一好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崇应彪耳中。
他正在与众诸侯商议,如何对并州崇黑虎用兵,听说朝光生了,崇应彪愣了一下,“不是说十个月吗?这才八个月啊。”他记得很清楚,孩子是八个月,他之前也问过朝光孩子什么时候能出生,朝光说,十月怀胎。
朝光用短刃割断脐带,擦干净孩子身上的血迹,包了起来。是个女儿,早产的孩子瘦弱,小的跟猫崽一样,连哭声都不大。腹部的疼痛依旧没有停止,朝光摸了摸肚子,感觉到了异样。
崇应彪是双胞胎,他的基因里可能....想到这里,朝光将襁褓中的孩子递给金葵,金葵哪抱过孩子,捧着嗷嗷大哭的婴儿,手肘僵成一团,他捧着孩子,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拖着她的脖子和屁股就好。”朝光指点了一下,金葵才小心翼翼的抱好了孩子,他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婴儿,目露嫌弃,“好丑啊,皱巴巴的,怎么你跟我哥长得也不丑,这孩子....”
朝光没好气的看了一眼金葵,“养几天就好了。”
腹部阵痛剧烈,朝光笃定了自己的想法,“好像还有一个。”
她的神情一瞬变得复杂,双胞胎注定有强有弱,早产的孩子,没有足月的孩子健壮。她不敢去想剩下这一个,如果是双胞胎里强的那个还好,若是弱的那一个.....
第二个还是女儿,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正如朝光担忧的一样,后面的孩子十分羸弱,体型比第一个孩子小了一圈,小猫一样的女儿,脸色铁青,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割断脐带,倒出孩子口中的羊水,她却不哭,朝光有些慌了,连忙提起她一条腿,在她足心弹了一下,孩子还是不哭,朝光又用力弹了一下,她还是不哭,朝光弹了第三下,孩子才发出微弱的哭声。
两个孩子,一起哭出声来,一个哭声洪亮,一个哭声微弱,朝光用布包好小女儿,爱怜的将她贴近胸口,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生孩子时没流出的眼泪,现在全部滚落。
朝光看向金葵怀中的大女儿,泪流满面,她擦掉眼泪,整理下情绪,问道:“金葵,你是不是想说,你哥没回来,是因为要应付朝歌的使者,他本来是想自己回来看我。”
听着朝光这话,金葵瞬间睁大了眼睛,朝光笑了下,“瞒我?你以为使者是第一次来这里吗?之前崇黑虎围城的时候,殷郊就派人来过一次,我拒绝了他。”
她不会回到朝歌,可这世上到处都是朝歌,无论她和崇应彪走到哪里,他们都是这套君臣秩序下不折不扣的弱者。跑不掉的,唯有拆掉城邑的墙壁,才能走出去。
朝光听说殷郊离开西岐,回到了朝歌,继续做大商的太子,姬发继任为西岐之主,继续伐纣。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这两位曾经生死与共的挚友,分道扬镳。
殷郊修书姜文焕,愿意与东鲁联姻,姜王后出身东鲁,殷郊身上也有东鲁血脉,姜文焕犹豫之后,决定与殷商休战。南都鄂顺陷入了两难,他最早支持殷郊反对殷寿,其夫人子姳出身殷商王室,夫妇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外界的局势,非常复杂,就在朝光想要和金葵进一步言明目前北崇局势之际,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通的一声被撞开,吓得两个孩子浑身一颤,原本消下去的哭声又强烈起来。
朝光抱紧了小女儿,轻拍安慰她,金葵也学着朝光的样子,依葫芦画瓢,屋中,崇应彪扶了一把歪掉的头盔,双手按膝,气喘吁吁的问道:“生了?生了什么?”
他匆匆丢下一句“容后再议”,便离开军营直往家赶来,生怕迟了一点,但....好像迟了不止一点,朝光半卧在榻上,额上缠着布条,手中还抱着个襁褓。
“王八蛋你小声点!”朝光压低声音,没好气的骂了一句,“你把她们吓到了。”一股冷风忽然袭来,朝光浑身打了个寒战,她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你把门关上,产妇不能受风!”
“哦!”崇应彪转身关上了门,他低着头,有些仓促的走到榻边,伸手掖了掖朝光的被子,又掖了掖,又掖了掖,始终抬不起头去看朝光,朝光看着他这幅样子,好气又好笑。
她小心翼翼掀开襁褓,露出小女儿给崇应彪看:“你有两个女儿了。”
“女儿?”崇应彪抬眸,看向朝光,眨了眨,朝光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当即明白他心中所想,这个倔驴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考虑是否合时宜,朝光怒意陡升,张口就骂:“崇应彪你王八蛋!女儿怎么了?你要是不想认,她们可以没有你这个父亲!”
“你别生气啊,我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认!”见朝光生气,崇应彪迅速解释,他面露难色,“可是....女儿怎么....继承我们的一切,就在刚才,那些诸侯宣布拥戴我为北伯侯,我们做到了!朝光。”
虽然前世也做过北伯侯,但那种自上而下的镇压,和而今这种自下而上的尊重,是两码事,虽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崇应彪能敏锐察觉到,别人看他的眼神中那流露的不同情愫。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喜悦分享给朝光,也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受到他的荫蔽,以他为豪。朝光看着崇应彪眼中欣喜,腾出手摸了摸他的脸,崇应彪顺势蹭了蹭朝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