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崇应彪包扎好伤口,披着衣服走到榻前,朝光从臂弯中抬起一张通红的脸,“你要不出去睡吧。”崇应彪径直拒绝,“不要。”朝光叹了口气,准备滚到榻里去,给崇应彪让点地方,她身上实在没力气,只能用滚比较省力。

朝光裹着被子滚到了榻里,崇应彪在榻边躺下,刚躺下,他手又伸进了朝光被中,被下朝光不着寸缕,肌肤滑腻。朝光想挣扎,又顾及崇应彪肩胛的伤口,短暂的犹豫,又被他捞在了怀里。

他将朝光放到自己身上,朝光捧着他的脸,认真道:“彪啊,你身上有伤!”崇应彪满不在乎,低头亲了一口朝光的脖子,“皮肉伤,没事。”朝光还想拒绝,崇应彪却已经亲上了她胸口,朝光抓住他的耳朵,将他揪了起来,“你出去睡。”

崇应彪看着满面通红的朝光,不明意味的动了动,朝光感受到轻微的顶撞,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她看着崇应彪的眼睛,恼羞成怒,“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朝光连推带搡,将崇应彪赶出房门,木门‘通’的一声关上,崇应彪抱着被子站在门后,他抬手,准备将门拍开,手还没落下,屋里的灯先灭了。崇应彪无奈,抱着被子去了金葵房里,金葵没在,崇应彪自己铺开被子,睡到了他榻上。

金葵的榻没有朝光屋里的榻软和,也比朝光的屋里更冷些,崇应彪躺了一会儿,背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他横竖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心想这都大半夜了,金葵这小子怎么还没回来。

他没和玉琅住在一起,难道偷偷跑到玉琅那边了?不行,崇应彪决定去把金葵找回来,刚穿上鞋子,房门就开了,金葵抱着玉琅从外面进来,三个人,六道视线撞到一起。

玉琅迅速从金葵怀中跳了下来,捂着脸跑了出去,金葵看着跑掉的玉琅,又看了看自己榻上的崇应彪,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好半天,才哽着脖子问出句:“哥,你怎么在我这儿?”

崇应彪躺了回去,“怎么,借宿一下不行啊?之前在质子旅,又不是没有一起挤过!”金葵没有拒绝崇应彪的胆子,“哦”了一声,委屈巴巴的关上房门。

抵足而眠,金葵算是想明白了,他笑着调侃崇应彪道:“哥,你不是被赶出来了吧!啧啧啧,哥啊,你俩到底谁听谁的?”

崇应彪踹了金葵一脚,“当然是听我的!闭嘴,睡觉,再多话把你踢出去!”金葵只好闭嘴。

过了三日,第四道令牌到达北都,崇应彪才带着质子旅的人赶往前线,北都是崇应鸾的地方,他怕朝光在这里遇到危险,将她也带在身边。崇应彪看了眼心事重重的金葵,“朝光一个人会闷,你把玉琅带上,他们相互也有个照应。”

金葵眼里一亮,“哥!”

前线局势十分复杂,西岐大将吕公望率领的大军兵临城下,北崇内部争论不断,究竟是支持西岐还是支持殷寿。听闻崇侯虎坚持支持殷寿,朝光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

在双方实力均衡的情况下,当然要支持对自己有利的,若崇侯虎支持殷郊,难免北崇内不会有人也效仿殷郊,以君无道,子可伐父,臣能讨君,来反对他。

崇黑虎未必真的支持殷郊,支持什么道义,他或许只是不想再当臣,想借着这一乱局,改变自己的命运。崇应鸾的态度很暧昧,他在父亲和叔父间保持了中立。

沙场的血腥气,时刻飘荡在边城的空气中,梦魇,再度席卷而来,朝光大汗淋漓的从噩梦中惊醒,崇应彪也坐了起来,他看着噩梦频率越来越高的朝光,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朝光掩面,“我梦见了苏全孝,死去的苏全孝。”她一生的噩梦,全来自于曾经的爱慕,人类刻在基因中对同类尸身的恐惧,和族群特有,温暖灿烂的情感,一起摆在她面前。

崇应彪心口一阵钝痛,他觉得有些难受,“他已经死了。”朝光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埋入两膝之间,泪流不止。她就这么哭了一夜,到天明的时候才重新睡着。崇应彪看着她哭,没有任何办法。

朝光将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所有的光怪陆离全都支离破碎的梦了个遍,做奴隶时被人欺辱的痛,比干拉起她回大司命殿的手温暖,他的脸和蔼而慈祥。苏全孝清澈的眼睛,殷郊的赤诚,她所见质子们的意气风发,燎原大火而过,殷寿残忍地摧毁了一切。

她反反复复梦到苏全孝,鲜活的,死去的,梦见了大司命殿的那场大火,比干的尸体,能见殷郊面对母亲尸体时的愤怒与眼泪。她站在那个无人的世界,仰望坍圮到一无所有、黑洞洞的天空,逃避的自我世界彻底崩塌,无处可逃的绝望的情绪霎时涌上心头。

人是那么渺小,如长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砂石,被水流裹挟,不可阻挡的与之同化。

朝光睁开眼睛,被风吹开的门,颤动碰撞,发出令人烦躁的杂音。她掀开被子,走下床,想要关上门,走到门边,才发现崇应彪和金葵站在门外,低声交谈着什么,崇应彪脸色凝重。

崇应彪注意到了朝光,示意金葵不要再说,金葵一愣,顺着崇应彪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朝光,他低下头,“哥,我先走了。”崇应彪拍了拍他的肩膀,金葵转身离去。

见崇应彪朝自己走来,朝光若无其事的转身,走到案边,药箱一直放在桌案之侧,朝光打开药箱,熟练拿出里面的瓷瓶,往手心一倒,却没有任何药丸滚出,瓶子已经空了。

“你吃的什么?”崇应彪注意到了朝光似乎每日都在服用一些药丸,朝光将瓶子放回药箱,“之前初月给我的,说是可以疏肝,少做噩梦。”

“你跟金葵说什么呢?”朝光看向崇应彪,崇应彪走到朝光身边坐下,摸了摸她的发丝,“你要再睡一会儿吗?”

梦里苏全孝尸首可怖,火光中殷寿的面庞狰狞,朝光不想让崇应彪成为其中任何一个,一个死在冰原中,一个被野心之火吞噬,变得癫狂,最后走上绝路。

她不想崇应彪死,亦不希望他迷失,“彪啊。”朝光看着崇应彪,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崇应彪侧首,淡淡躲过朝光的目光,抬手将她的手隔开。

面对崇应彪的排斥,朝光的瞳孔一阵收缩,崇应彪站了起来,转过身:“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你要是无聊了,可以找玉琅陪你聊聊天。但是,最近不要离开屋子。”

朝光见他常服之下暗藏甲胄,心口一紧,“你要做什么?”

“擒贼先擒王,杀了崇应鸾。”崇应彪毫不避讳,一双眼中燃烧着愤恨杀机,“我已经找到崇应鸾害我的证据,成了,我就是北都之主,不成.....和我...”崇应彪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和我一起死吧。”

时间拖得越久,崇应鸾越不好对付,他在北崇根深蒂固,自己在朝歌八年,实力无法与之抗衡,一次杀机可以躲避,但谁也不知道第二次何时降临,躲避没有用,还是要先下手为强。

听闻崇应彪要效仿李世民,朝光悬在空中的手无力垂下,她挫败的转过身,想为自己倒一杯水,但手却抖得厉害,泼得到处都是,“彪啊,你怎么对你的父兄,你的孩子就会怎么对你和其他的孩子。”

崇应彪回头,看着朝光这副模样,眼中全是失望之色,“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死?可你愿意为了苏全孝死。一次,又一次。”他是什么呢?是可以利用的棋子,是送到朝歌被弃的棋子,是有利可图便重新启用的棋子,是父亲的,也是朝光的。

朝光手中的杯子彻底翻了,水流顺着桌案,淅淅沥沥滴在她腿上,她也不躲,侧过头,不可置信的望向崇应彪,“你是这么想我的?”被轻视被侮辱的耻辱感,令朝光胸口燃起道火焰。

“我怎么想的,重要么?”崇应彪冷笑一声,“你们根本不会在意,我是怎么想的。人啊,眼里永远只有在意的东西。父亲是,你也是。你只在意苏全孝不是吗?”

朝光转过头,想要再为自己倒杯水,压下心头怒意,可心中那片火却越烧越旺。她彻底怒了,抄起手边茶杯,狠狠朝崇应彪砸去,崇应彪一偏身,轻而易举闪过,朝光见崇应彪躲开,拿起手边一切可以拿起的东西,一股脑朝崇应彪身上丢去。

“你疯了!”崇应彪大步上前,攥住朝光的手腕,制止她继续摔东西。朝光看着崇应彪,目光变得冰冷,她恶狠狠道:“是,我只在意他,那又怎么样?我还要告诉你,在我眼里,你和殷郊的区别也不大。”

因为了解,朝光完全知道崇应彪刺客在意的东西和心境,被他言语刺痛的愤怒,全化作了冷冰的兵刃,一一报了回去,朝光望着崇应彪,眼神平静,“崇应彪,我不会跟你一起死的。”

朝光用力睁开崇应彪的桎怙,站起身就要离去,崇应彪气急,伸手想要拦住她,“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回北...”崇应彪话还未说完,朝光袖间冰冷,擦着他的手臂而过,战士的警觉,让他在危险情况下,下意识缩手躲避。

他惊诧的抬头,朝光握紧手中短刃,目光如炬。

崇应彪恨透了朝光握着匕首的样子,尤其是刀锋还对准自己,他怒不可遏的上前,一把捏住她握住短刃的手腕,朝光力气小,挣扎不过崇应彪,手指一根根被强硬掰开,短刃离开手心。

金属的短刃被狠狠掷出门外,崇应彪反手关上门,不顾门后朝光拼命的拍打,嘱咐守在门外的孙子羽道:“不要让她出来,也不要让人伤害她,要是出事了,就带她出城去找吕公望。”

孙子羽点点头,他与苏全孝、吕公望的关系都很好。崇应彪拍了拍孙子羽的肩膀,转身离去,朝光的哭喊从身后传来,“崇应彪,你放我出去!”

崇应彪继续往前走,朝光的声音开始变得焦急,她剧烈的拍门,甚至用身体去撞,语气尽量和缓:“不要这样做!彪啊!你把门打开,你听我跟你说。”

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其子李承乾、李泰相争,崇应彪在朝歌八年,北崇根基浅薄,即使真的杀了崇应鸾,幽禁崇侯虎,也未必能完全掌握大权。更何况,这样做,他又和殷寿,有什么区别?

听着身后朝光的哭喊,崇应彪的脚步一顿,可骗人的话听多了,他也分不清朝光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终究还是不忍心,他低头,看着地面积雪,面前洁白的雪层不染纤尘,平整的大片无痕,避开了一条路,新选择要面对的人生,仿佛雪后无人行走的大地,每一步,落下一个崭新的脚印。

身后再度传来响动,朝光踹开了窗户,从里面翻了出来,孙子羽迅速上前,却被朝光用撑窗户的短杆打开,她从低矮的窗内跳出,朝崇应彪跑了过去。

“不要这么做,不要成为殷寿。”

朝光呼吸急促,她站在离崇应彪三步的距离,焦急而恐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清澈的眼里逐渐渗出泪光,嘴上不住的重复:“不要这么做,不要成为殷寿。”

她不知道怎么做才对,可是殷寿一定是不对的。

崇应彪看着朝光,低下头,眼中也闪出泪光,他决然的转身,“你想错了!我只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在朝歌的时候,殷寿让我杀了父亲,我就可以成为北伯侯,可是我没有动手。回到北都,我也没有想过杀崇应鸾,我只是想证明,我未必比不过他,父亲当初决定将我送去朝歌,是错的。我不要他的世子之位,可是他要杀我!”

崇应彪越说越愤怒,他转过身,两步迫近朝光,捏着她的肩膀,神情激动:“我不会为了权欲癫狂!可我得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他走到现在,就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他想问问父亲,为什么将他带来这个世界,又要将他抛弃。

因为他不够强?还是因为别的原因?稳固北崇局势,为了大局?总归是有理由的。他现在比崇应鸾要强,崇应鸾先做出不顾手足亲情,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事情,他不顾大局!

他像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急切地想将这一切告知父亲,让父亲为他主持公道。

朝光看着崇应彪的眼睛,稚子般淳朴的情愫,混杂在愤怒与不甘中,全然外露。碎的雪花从天空落下,他们站在雪地中,盯着彼此的眼睛,崇应彪希望朝光能够明白他的想法,朝光可以明白。

可同时她也看到了结局,崇侯虎为什么急着将崇应彪召回,就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同时遏制弟弟与长子,需要这个次子平衡局势。崇黑虎对崇应彪越好,崇应鸾就会越忌惮越恨他。

崇应彪仰头,看漫天雪花,“我死了,你也会记得我吗?”

朝光眼中再度涌出泪珠,她强忍心头伤痛,拉住崇应彪的衣袖,“我跟你一起去。”崇应彪想了想,蹲在雪地中摸索半天,捡起方才被他丢出门外的短刃,在袖子上擦干净雪花,重新塞到朝光手中,笃定道:“保护好自己。”

主帐之中,气氛压抑,崇黑虎听完跪在帐中一名囚犯的证词,眉头紧拧,金葵捧上一支羽箭,崇应彪接过,高举手中,“这就是射中我的那支羽箭,从后射来,伤口有巫医为证。”

最早替崇应彪处理伤口的巫医上前,“二公子的伤口,的确是被从后射来的羽箭所伤。”此言一出,崇应彪拿着箭,走到崇应鸾面前,靴子挑衅的踩上崇应彪跪坐的虎皮。

崇应鸾被激怒,也站了起来,一把抓住崇应彪的衣襟,“你少胡说八道,仅凭一支羽箭,两个人的一面之词,能证明什么?谁知不是你诬陷我!”

崇应彪丢掉手里的箭,二话没说,一拳打在崇应鸾脸上,兄弟二人立刻厮打在一起,帐内护卫立刻一拥而上,将二人分开。崇应鸾呸的吐掉口中鲜血,崇应彪则不甘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兄弟二人死死盯住对方,朝光伸手,按在崇应彪手背,崇应彪捏住朝光的手,将目光转投上首的崇侯虎,“父亲!”崇应鸾也立刻喊道:“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