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翼心里叹了口气。

好在来接人的是自己。

要是换做说一不二、沉默笨拙的大蝙蝠,大冰块怼上小冰块,蝙蝠大哥带金毛小弟的多年情谊,很可能就这样毁于一旦了。

夜翼轻声哄他:“先去洗个澡,好不好?等你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萨沙盯着门看了会儿,再看看挡在面前的夜翼。

夜翼:“嗯……等会儿我去买点新内裤。”

小金毛沉默着接过衣服,进浴室了。

因为他眼睛在光线下会难受,夜翼没有开浴室的灯,在里面放了几个香薰蜡烛。

萨沙一看款型就知道,肯定是女孩子送的礼物。

不过他观察一圈,浴室里的牙刷、拖鞋、毛巾,倒全部都是一人份的。

他光脚踩在地上,慢慢把自己身上的臭水冲干净了。

两遍洗发香波和沐浴露一打,他又成了一只香喷喷的小金毛,只是还袒露着丑陋的伤处。

萨沙把夜翼的t恤和运动裤穿上,脏衣服装进垃圾袋,垃圾袋系在手腕上。

把水声开到最大,就踩着马桶,往通风窗口爬。

爬通风窗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只是现在拖着一条跛足,他在光溜溜的瓷砖上蹬了几次,才把半个身子探出通风窗外。

夜翼的公寓是三楼,浴室窗下是停放垃圾车的小巷,左下方是二楼公寓的空调外机。

萨沙身子挂在通风窗上,把垃圾袋里的脏衣服,拧了两拧变成布绳;

又脱下身上的运动长裤,把布绳接长。

一端绑紧在通风窗旁边的置物架上,另一端绕了几圈,握进自己手心里。

他先往二楼的空调外机上跳。

生存流宿主拧出来的绳,倒是足够结实,只是他没如愿落到空调外机上——

或者说,其实他跳之前,心里就有预料了。

萨沙:“……”

他又摔进人间之神怀里了。

……而且长裤被用来拧绳了,他这会儿还光着屁股。

萨沙想也不想地:“fuckoff。”

克拉克却没有立刻放手。

他看着萨沙的神情有点恍惚,完全就是在发呆;

听遍全球的超级听力,都听不见那句fuckoff。

——真的,他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那些从其他楼层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是真实的吗?

他心想。

挂在公寓楼一角上的月亮是真实的吗?

巷口马路上来往的车流是真实的吗?

路过布鲁海文的风是真实的吗?

夏夜的虫鸣是真实的吗?

拉奥啊,不要告诉他是在做梦。

千万不要告诉他,他怀里这团热乎乎软绵绵的小王子,只是又一个幻影——那样倒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在红太阳监狱里最后那段时光,人间之神认清了所有事情。

这一切究竟是阴差阳错,还是神的精心安排,都已经不重要了。

最初他妄自以为,夏娃的意义是他赋予的。

但是到了最后,对他来说。

——原来世间万物的意义,都是萨沙赋予的。

人间之神看着他思念至深的小王子,眼神简直算得上是贪婪;

但他又不敢多看。

他怕他再看久一点,就把萨沙看跑了。

然后一梦醒来,原来自己还抓着那副磨得没了轮廓的画,坐在荒凉无边的月球上,日复一日地想念着萨沙。

男人在那发呆,萨沙忍不了了,拿两手使劲怼他脸:“……fuckoff——!”

他的记忆有残缺,但是再怎么残缺,一看到克拉克,就忍不住气得心肝脾肺肾一块炸。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你还想怎么样?

如果他记忆里拉刀子的画面没有出错,那么他俩现在早就两清了!

——你还来干什么?!

他这点力气,当然推不开人间之神。

在男人眼里,动作还特别像那些被抱下树的猫猫。

猫猫表面淡定,实则惊恐地张开两只爪子,毛茸茸的肉垫踩着男人的脸,使出吃奶的劲往外推。

克拉克抱着他,简直整个世界都像在旋转似。

他如痴如醉地注视着失而复得的小王子,真是万般柔情涌上心头,情不自禁道:

“你真可爱,萨沙……”

萨沙:“??”

萨沙更凶:“fuckyou!!!”

克拉克眼神更温柔了:“好的……”

萨沙:“???”

……你好个屁好?!

为什么他觉得变成痴汉的氪星人,看着比两眼冒红光的杀戮之神还可怕?!

第一卷第五章

他挣来挣去,就是挣不脱克拉克的手心。

最后一巴掌糊在男人脸上!

这次克拉克有先见之明了,提前把脸放软,挨下这一耳光。

……可他忘了自己没刮胡子。

氪星人的发丝,都是能用来提卡车的;

克拉克脸上的胡茬,对小王子软嫩的手心而言,简直就是一排耸立的钢针。

“叭”一声,萨沙自己的手呼出血了。

萨沙直接气到两眼翻白:“……”

他就恨自己现在不能开背包啊!!

要是能开背包,他两个影分身加个瞬移,早就跑得没影了!

还搁这跟狗男人耗!

克拉克慌了:“让我看看你的手。”

萨沙喘匀了气,大声道:

“你以为你速度很快?我要是现在按身体里的自爆按钮,你比光速快十倍都阻止不了!3!2!1——”

克拉克吓坏了,忙说:“我再也不出现了,你不要自爆。”

他扶着萨沙的光屁股,把人送回到通风窗里去。

送进去以后,他又怕萨沙还要跳楼,就反手撕下对面公寓楼的防盗网,用热视线把它焊到了通风窗上。

想想还不够,又在夜翼家所有窗户上,都焊了防盗网。

这才拔升到1000米高空,蹲在一块云上,继续默默注视萨沙。

萨沙在浴室里呆了一会儿。

拉着布绳,又站到马桶上,打开通风窗。

眼前一张新焊的防盗网,还是发红滚烫的。

他又面无表情把窗关上。

夜翼正在客厅里低声打电话。

他边夹着手机,边打开客厅的窗透气。

见外面莫名多了张新的防盗网,一下子就懂了。

萨沙肯定跟克拉克刚过完招。

夜翼尽可能轻松道:“小王子,在浴室闷太久会缺氧哦。”

浴室门哗一下打开了。

面无表情的小金毛光着白脚丫,提着自己裤腰,站在门口的脚垫上。

说实在的,大概是萨沙又皮又闹的样子,给他留下印象太深了。

抑或者他那张漂亮脸蛋,天生就适合眉眼弯弯地笑,根本做不来疏离模样。

小王子淡着眼神、唇角下弯的样子,看着倒是一点不冷酷,反倒莫名让夜翼想起那些被扔了玩具的狗子。

狗子不吵不闹,一屁股坐在主人拖鞋上,生着闷气。

等到人家要找拖鞋的时候,怎么都不肯把屁股挪开。

这种强烈的既视感,让夜翼差点就想上去抱着小金毛一顿狂吸,最好把他狠狠rua进沙发垫里,让他感受下什么叫整整15年的思念。

夜翼过去给他穿好拖鞋,轻声:“洗好了?”

萨沙:“让我走。”

夜翼调暗了客厅的灯,拉过他,让小金毛坐在沙发上。

夜翼:“你知道这个世界发生过什么吗?”

萨沙:“不记得。不知道。不重要。”

夜翼被他的拒绝三连逗笑了:“那什么重要?”

萨沙:“放我走,让我一个人呆着。”

夜翼缓慢摇着头:“我做不到。我不能让一个又病又伤、还很不开心的小家伙,在外面流落街头。”

萨沙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妥协,而是彻底丧到家了。

经过刚刚浴室那一出,他知道,除非这世界还有含铅基地,否则他无论跑到世界哪个角落,都会被超人立马抱回原地——fucksuperman!!

随你怎么样吧,他心想。

既然怎么样都没有选择权,他是彻底无所谓了。

萨沙冷漠道:“你会后悔的。我本身是个很坏的人,干过很多坏事,你以前认识的我,不过只是伪装而已。”

夜翼采访:“比如什么坏事?”

被他这么一问,萨沙倒是噎住了——他也没想好。

看见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排漂亮的红酒杯,他就猛地起身,把茶几上的杯子全往下扫!

夜翼的身体素质,是被人类巅峰训练出来的,哪怕萨沙没伤的时候,都赶不上他。

加上被布鲁斯收养前,他还是个马戏团长大的孩子,于是小金毛推一个杯子,他就在底下接一个。

夜翼:“上帝啊,原来这就是你的本来面目,我好害怕。”

萨沙冷漠地仰着下巴——看到没有,我就这么讨人嫌,赶紧把我丢大街上去,让我自生自灭得了。

结果夜翼接完了杯子,起身说:“来看看你的卧室,看还缺什么。”

黑发青年知道他现在对什么都冷感,就干脆又把人端起来,用掌纹开了那扇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卧室门。

夜翼:“萨沙,你可是我第一个带进卧室的人。”

萨沙心想,他那个一听笑话就打人的番茄要是还在,一定能把这个人形自走炮揍得鼻青脸肿。

进了卧室,他才知道为什么。

他就说这间公寓的客厅,看着怎么那么逼狭。

夜翼的卧室面积,占了公寓一半有多,一头放着普通的双人床和衣柜,另一头堆着制作台、治疗舱和蝙蝠电脑。

中间一层透明隔音墙,将卧室两边隔开。

萨沙:“我不住这里。”

夜翼装作没听见,把人放在床垫上,腿也挽起来塞被子里,又拉了拉他过大的领口。

他知道萨沙现在排斥他们每一个人,但是想想萨沙临死前和现在,已经糟糕到不行的身体状况——再怎么想宠小金毛,他也不可能把人放走。

……别说超人了,蝙蝠第一个不会饶他。

夜翼轻声细语地:“宝贝,其实你仔细想想,你只想一个人呆着,住这里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就算你一个人生活,不还是要赚钱找地方住?我又不常回来这里,等于还是你一个人住。”

他看着萨沙没变化的脸色,又说:“而且,你看,这个世界不止我记得你,蝙蝠和超人都记得,说不定还有更多人记得。你要是不愿意见别人,我绝对会把你好好藏起来——我们躲起来慢慢治伤。”

萨沙:“不治。”

夜翼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这只倔强的小金毛塞进被窝。

这不太容易,因为他总要挣扎出一只手手或脚脚来,而夜翼担心把他的跛脚弄疼了——

最后慢慢地摸他的脑门和眼睑。

直到萨沙被他摸烦了,把夜翼的手一推,被子盖到头顶。

等于是默认今晚在这睡了。

夜翼这才住手。

跟克拉克的被窝不一样,夜翼的被子上,有很淡的香水味。

萨沙在里面闷了一分钟,打了个猫喷嚏。

他把头又伸出半颗,麻木的绿眼睛里,冒出点谴责意味:

被窝里有香水味,还说没带过姑娘回来!

夜翼看懂了小金毛谴责的眼神,伸着手腕给他闻:“我的。”

蝙蝠家大少有个特点——从蝙蝠家、氪星人到反派,都知道夜翼不光走到哪炮打到哪,还是个走到哪飘香到哪的精致男孩。

提姆曾经靠须后水的香味,辨认出跟踪自己的人就是夜翼;

某不具名反派扬言,通过夜翼身上的味道,他知道蝙蝠家用的哪个牌子的香皂;

有超级嗅觉的克拉克,其实每次靠近夜翼,都有点想打喷嚏。

夜翼:“不习惯?我给你换新被子。”

萨沙干巴巴:“不重要。”

他看见了床头柜上的瓶子。夜翼用的是事后清晨,香味不浓,在他被窝裹久了可能会沾点。

不过普通人估计闻不出,也就氪星人的狗鼻子能闻出来。

……草。

想那个狗男人干什么?

刀子都拉过了,还学不乖?

萨沙朝天花板翻白眼。

他知道对于全知全能的氪星人来说,地球公民存不存在隐私权,全凭他自己道德约束。

而他重生后,光看这个“很不卡尔”的克拉克,自己词典里,99%是没有隐私权三个字的。

别说他现在用什么姿势,躺在哪个被窝,只要克拉克想用透视能力,他连自己小雀雀旁边的痣都能看到。

……虽然也早看过就是了。

他躺在被子里,重新开始回顾那些混乱的记忆。

如果他没记错,他上辈子在这个世界……好像被一群超级英雄虐得不轻?

萨沙一想起“上辈子”那些零碎的画面,就觉得胸疼腿疼,哪里都疼,尤其脑仁炸裂似的疼。

就跟被蛇队按着插脑壳似的。

草。蛇队也是个狗男人。

白罐也是狗男人。

狼蛛是个会跳鬼步舞的狗狼灭。

蝙蝠也是狗男人。

……哦差点误伤了,蝙蝠不狗。

萨沙骂着狗男人们,慢慢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在被窝里的样子,被天上飞的狗男人,默默注视了很久。

房间里的夜翼也是。

他本来站在卧室的另一端工作间里,因为萨沙睡觉,他拉下挡光板,又只开了一台蝙蝠电脑通讯。

听不到小金毛在被窝里乱翻了,他才悄无声息地走出来,身子靠在隔板上,静静看着睡着的萨沙。

天啊。

他也真的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只小金毛。

他从布鲁海文一路火花带闪电,超速飙车到郊区接人时,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是真的第一次恨自己没有氪星基因,也完全能理解布鲁斯把车当飞机开,最后把车开进了河里是什么情况。

后来他接到萨沙,一直哄着他回来,这股汹涌澎湃的激动,就硬生生被砍成了前半段和后半段。

现在夜翼在黑暗里,默默看着萨沙,静静把后半段的激动体味完。

萨沙在床头一个角的位置,卷得像个棉球。做梦也不是很安稳,棉球时不时还抽抽一下。

萨沙以前睡他下铺的时候,开始还知道警惕,后来知道反抗军基地有蝙蝠大哥罩着,那睡姿就变得不是一般的豪放了。

每天起床叫人的时候,四仰八叉的方向都不一样,反正脚是必须伸在枕头上的,白肚皮是一定要露三分之二的。

夜翼看着那团抽抽的棉球,心里很软地想,反正萨沙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他说他不想见别人,那自己把他好好藏起来就是了。

——夜翼选择性忽略,他不想见的“别人”里,还包括他自己。

然后去托尼那里偷一管绝境病毒5.0,去美队那偷一个x教授,把小金毛的身心都养得健健康康的,就这样一辈子快快乐乐过下去。

……至于超人。

emmm,其实作为夜翼,他的立场挺难站的。

人间之神本来就是他的引导者之一,对他的重要性,也算是三分之一个蝙蝠侠了。

如果萨沙不排斥,那他就闭嘴;如果萨沙排斥——

那就一起fucksuperman呗!还能咋的。

夜翼愉快地想,丝毫没有背叛人生导师的愧疚。

“夜翼。”

蝙蝠电脑里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夜翼回到工作间,拉下隔音板,对着电脑说:“夜翼在线。”

“报告现在的情况。”蝙蝠侠说。

夜翼:“睡成球了。”

蝙蝠侠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

只是语速非常快,非常急。

夜翼印象中,只有一次贝恩找到了韦恩庄园,伤害了阿尔弗雷德时,他才曾有过这种状态。

蝙蝠侠:“他重生在死亡时的坐标,具体原因是什么?跟重启有没有关系?对时间线有什么影响?他的重生是永久的,还是仅仅短时间持续?如果是短时间,什么样的能力可以让他一直留在这个世界?”

夜翼只说:“他的状态不适合做深入询问了,布鲁斯。我想让他好好休息。”

蝙蝠侠反问:“为什么不把他带回韦恩庄园?”

夜翼:“因为我觉得……你今晚不太冷静。以他现在的状态,你俩可能会直接干起来。”

蝙蝠侠那边沉默了一小下,似乎在想象跟自己的金毛小弟干起来是什么画面。

蝙蝠侠:“明天把他带回来,迪克。”

夜翼叹了一口气。

他正在思考用什么理由,让萨沙一个人多静几天,蝙学家十级·阿尔弗雷德上线了。

阿尔弗雷德:“其实很简单,迪克少爷。您不能一个人占着久未见面的朋友,至少得给老爷拍几张照片。他把车开进河里了,结果却连人都没有见到——虽然老爷没有直说,但这是最令他沮丧的一点。”

蝙蝠侠:“……这并不是关键原因,阿弗。因为这个人的身份,对世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

夜翼早就摸到床边,换着角度给小金毛拍睡颜。

一边拍,一边哗哗地往蝙蝠洞发。

蝙蝠侠:“……”

蝙蝠侠被瞬间治愈了。

蝙蝠侠不说话了。

夜翼:?

蝙学家·平平淡淡总是真·阿尔弗雷德:“您看,我说的总是对的。”

第一卷第六章

克拉克蹲在一块云上,从天黑蹲到了天亮。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上飘,往上飘——

像个氢气球似的,一路飘进大气层,飘到月球上去。

萨沙!萨沙!

他一遍遍念,一遍遍心想,这世上怎么有这么美妙的名字?

既是星辰,也是太阳。

人间之神的爱意,博大到可以囊括整颗星球,现在几乎浓缩成了一颗超高浓度的炸-药,紧缩在他的胸腔里,好像随时都会将他的钢铁之躯,从内而外炸成碎片。

他听着萨沙睡着时的小呼噜,还有那些若有似无的呢喃和梦呓。

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样子,熟悉到他要发疯。

萨沙萨沙!

他在心里快乐到几近狂乱地呼喊着。

世界重启的最初,当他发现自己回到了一个没有萨沙的世界时。

——他简直痛苦到想要再次给自己一剂氪石针!

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

为什么要让他活在这样的世界?

他起初不相信,找遍了世界每一个角落,甚至找遍了他所能抵达的每一颗星球。

现在他恨不得满世界乱飞,对着全世界的人呼喊,说他找到萨沙了!他找到他的小王子了!

这不是一个梦,神又将他从童话带回人间了!

胡子拉碴的人间之神,坐在云端看来看去,直到他发现,脸颊上早已冰凉一片。

他又流泪了。

男人颇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

这把脸抹完,他发现夜翼在床边放好治疗仪器,轻手轻脚离去后,躺在被子里的萨沙醒了。

小王子睁着他冷淡的绿眼睛,似乎正看着他的位置。

克拉克一愣。

他知道从萨沙的位置,是绝不可能看见自己的;

他大概只能看见天花板上的纹路。

但萨沙似乎知道自己在这个方向。

两眼直勾勾盯了会儿天花板,蔷薇一样的唇瓣,慢慢地抿紧。

萨沙:“你还在看着我,是不是?”

他的声音低得接近气音,但他对人间之神的能力太熟悉了,知道这个分贝已经足够能让他听清。

克拉克慌忙坐直了身体,凝神去听。

光是听到萨沙的嗓音,人间之神都觉得他能绕着地球飞个两亿圈——

萨沙!他快乐地想。

这不是梦,他就是萨沙!萨沙正在对他讲话!

萨沙赶了他两次,声音变得很冷静,却如死灰一样疲惫。

“为什么你非要这样假惺惺,卡尔?”

他说。

“我除了这根肋骨,还有哪里对你有价值?你倒不如直接剖开我取了吧。那样也许还不至于让我恶心你。”

——简直如同一盆冰寒的水,兜头就把人间之神整个浇透。

失而复得的喜悦,就像一颗巨大的气泡,把他整个人都裹成了球,飘到天上去。

然而这颗甜腻的气泡,小王子一句话就戳破了。

往昔甜蜜的幻象一瞬间散去,那些狰狞冷酷的过去,终于张牙舞爪地进入那双纯蓝的眼睛。

这8年来,人间之神竭尽全力拯救所有人,甚至拯救了让他背上十字架的小丑——他如此深爱这颗星球,却最终成为了这颗星球上最大的罪孽;

他披风上的“s”标志明明代表希望,他却亲手将它变成了强权与恐惧的代名词。

他的死已经不足以偿还这份罪孽,只能用氪星人的寿命去救人。

救更多的人,救全世界的人,救到他死为止,救到他体内的太阳枯竭,然后死在远离地球的荒凉行星,以免他的罪孽污染这颗美丽的星球。

所有人都在仰视追逐人间之神,爱慕他英俊的容颜,和自由飘扬的红披风;

没有人知道,他早已被十字架牢牢钉死在这颗星球上,手脚都渗出鲜血来,还战战兢兢捧着这些血,想去哺喂饥荒中的孩子们。

听见萨沙的心跳那一瞬间,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受到快乐——

巨大到足以将他逼疯的快乐。

他甚至以为,也许拉奥终于愿意对他垂怜,把他的小王子再次带回人间,让他璀璨的金发再次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让全世界的幸福再次浸泡在那双美丽的绿瞳里。

——但他最终被打回原形。

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还是那个罪行累累的恶人。

他在萨沙身上犯下的罪孽,根本不比他对全世界做得要少。

也许是拉奥要他仔仔细细分辨自己的罪行,当他重生时,他获得的记忆,似乎远比自己感知到的要多——

他看着自己一次一次地将萨沙杀死,看着萨沙为了将他从堕落的黑暗中拉出,几乎殚精竭虑地东奔西走;

他看见萨沙闪闪发光的眼神,他感觉到每一个接吻中满溢的爱意——

哪怕是对着那样一个杀戮成性的自己。

世界上最美丽的小王子,曾给过他最饱满、最完整的爱情。

然而他亲手摔碎了。

克拉克从云层上飘起来,开始缓慢往远离地球的方向退去。

他先是退到了大气层外,后来想起萨沙要他有多远滚多远,自己觉得还不够远,就退到了月球。

但月球上还散落着那些快磨光了的速写画。

他曾经在最疲惫的时候,躲在这里,怀念着萨沙的笑容,做过甜甜的梦。

小王子在梦里对他笑眯眯的,而他不敢触摸那个笑容,就那样看着,心里已经非常满足。

如今他觉得,自己连梦见萨沙的资格都不再有了。

不,他痛苦地想,只有萨沙,只有萨沙不能觉得他恶心。

他可以忍受全世界的唾骂,但唯独萨沙——他美丽又快乐的小王子,他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恶心。

月球的距离还不够远,也许萨沙还是会讨厌他。

于是人间之神继续往后退。

——直至隐没在荒芜的星河之中。

萨沙醒来的时候,家里没人了。

窗帘被换了新的,布料很厚重,把房间外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床边一圈,全是稀奇古怪的治疗仪器,仪器对着床开启着,一看就是前三个世界从未有过的科技水平。

房间很安静,空调温度适中,只有机器运作轻微的嗡嗡声。

萨沙坐起来,在被窝里扶了一会儿脑袋。

他认不出这些机器是什么,但是莫名感觉,自己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一觉醒来倒是轻松了不少。

他缓慢挪动着光脚下了地,跛足接触地面的时候,也没再疼得跟骨裂似的。

萨沙不记得把卡尔捉回到红太阳基地后,还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他自然也不记得,自己的身体,在最后那段时间崩毁到了什么地步。

反抗军只能靠治疗舱吊住他的命,小金毛那时还根本没心没肺的,带着sxp-999满基地踩点。

一超过自由活动时间,不管是蝙蝠还是卢瑟这种大佬,反正全员都得出动来抓他。

萨沙:【不对,那我的倦鸟呢?别是搞丢了吧?搞丢了我真得疯——狗系……唉。】

他看着肩上的光点,心想狗系统你个大坑比。

萨沙伸手摸了半天,都摸不到开关。

最后还是在机器表面上找到了一张便利贴,才发现开关位置在哪里。

便利贴是夜翼留下的,像机器可怜巴巴地在跟他说话。

[求求你啦,别关掉我。我没有恶意,只想让你睡得舒服点。]

旁边还讨好地粘了颗水果糖。

萨沙没管开关,把水果糖摘下来了。

他在空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就走到窗边去,想把窗帘拉开看看。

窗帘上也粘着什么东西。

他定睛一看,是一副很大的墨镜。

小金毛把墨镜戴上,掀开窗帘一角,往外边窥看。

这个动作,他从前曾经做过无数次:

在安全屋,在避难所,或者在被活死人包围的公寓高楼。

这会儿他用手指拨着窗帘,略带警惕地往外看,倒是什么也没看见。

街道的样子,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甚至连维和部队和难民都没有。

漂亮的女郎撑着遮阳伞款款而行,老头老太太在马路边遛狗,头上顶着书包的少年,把滑板喀啦往地上一放,蹬着滑板一溜烟就跑了。

马路两边的红绿灯也是完好的,绿灯一亮,一群孩子跑过马路,登上对面的黄色校车。

萨沙盯了他们一会儿。

盯到孩子们全都鱼贯上了校车,也没看见路上有谁突然暴起啃人的脸。

对面的住户,在窗台上种了很多花,芳香馥郁地浸在雾气似的阳光里。

萨沙观察外部环境时,对面有人哼着歌开窗浇水,一开窗就愣了一愣,去摸自家防盗网本该在的位置。

还真没摸着,那个人抱着水壶,傻了。

萨沙在窗边暗中观察了一个小时。

他看着外面平和的街景,神情有些费解,就把水果糖剥开吃掉了。

剥完了才发现,糖纸最外层还有字,一个箭头,指着“冰箱”。

他慢慢走出空房间,去找冰箱。

冰箱被填满了一半,放着一看就是新买的牛奶、零食、速食品之类。

另一半空出来,给萨沙放他自己喜欢的食物。

冰箱门上贴着一沓外卖菜单。

很显然,夜翼也不是个经常开灶下厨的,这些都是他的经验收藏品。

桌上有新手机,公寓钥匙,银行卡。

一张徒手画的社区地图,防止小金毛在附近走丢。

手机的紧急联系人设定为“迪克·格雷森”,萨沙翻了一下通讯录,还添加了一些餐厅、水电维修、附近警察局之类的常用号码。

门口鞋柜里有新买的拖鞋和运动鞋,都是萨沙的尺码。

浴室里的牙刷杯、剃须刀、毛巾,也全部换了一套新的,夜翼自己的用品,已经全部收走了。

萨沙靠在门边,稍微发了一会儿愣。

格雷森倒还真是说到做到。

夜翼就真的把他藏在布鲁海文,除了搭设治疗仪器和购买日常用品,其余时候不闻不问,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

……当然,他还不知道,就在他起床前后这个时间点,韦恩家已经快被复联和前正联两方人马踏平了。

从前,萨沙总是在一个接一个的战斗中生存,脑袋瓜疯转着想计划,一刻都停不下来。

狗系统的放哨模式,也是他调-教出来的。

本质就是当他进入深度睡眠,或昏迷状态时,如果周围出现险情,狗系统就会立刻用高强度噪音,把他强行整醒;

三秒内没有醒来,狗系统就会开始在他脑中进行电击,强制让他清醒过来。

这种近乎自残式的硬核叫醒服务,让他整个人都保持一种警惕敏锐的状态,帮他规避了无数次大风大浪,使他不会陷入到无法自救的境地里。

可是现在,他一点准备都没有,突然就被按了暂停键。

系统停止服务,主线任务也没有发放,世界也没有陷入重大危机。

只有他像个伤痕累累的老兵,突然被从前线战场抓回来,往普通人的生活里一撇。

当初强行拉他上战场的人,哄一下就跑得没影了。

……只留了张很狗的简历。

我干点什么好呢?他心想。

要不要再自杀一次?

但又觉得不上不下的,心态好像还没到当时那个高度。

最后他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走,先等狗系统开机。

他就剩这一个念想了。

搞清楚他的人生到底算怎么一回事,究竟是谁在安排他,而且他整成这个破样子,主系统还拖欠他奖励,简直不可饶恕。

萨沙白天不出门,只拿蝙蝠电脑打游戏,再看看前几个世界没追完的剧。

但小金毛到处踩点的本能,只要他还活着,就怎么都改不掉。

到了晚上,他坐不住了,穿上一件外套,带上钥匙和地图,打算到街道上去,顺便给自己买点鸡腿和肥宅快乐水。

一开门才发现,门板上还粘着一袋东西。

萨沙拿下来看看,里面简直全副武装。

一副黑框眼镜,黑口罩,鸭舌帽,假发……居然还有假胡子。

他只把口罩和帽子戴上了,就出了门。

跛着一条腿,慢慢顺着楼梯往下走。

不得不说,夜翼考虑得非常周到。

在上一条混乱的时间线,所有人朝不保夕的状态下,出现在医疗基地的小王子,容貌依然有震撼人心的实力。

……更别提现在的和平时期。

他就排队买了个鸡腿。

当天晚上,整个推特都炸了。

……早上敲碎了韦恩庄园大门的乌泱泱一大群人,也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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