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怎能继续顺其自然,任由因果宿命桎梏?
奚玄卿抬指抹去少年脸颊灰尘,拂去尘埃,露出璞玉。
“仙人,你怎么哭了?”
“仙人不是不会流泪的吗?你不会是个假的吧?”
奚玄卿破涕为笑,轻轻嗯了声:“对,我算不得什么仙人了。”
他一招手,飞来一片云彩,皎洁无垢。
在少年的惊呼艳羡声中,他牵起他的手,踏上云。
“你没骗我,你是仙人!你会腾云驾雾!”
少年问他:“你什么时候超度我呀?”
“不用超度,你的归宿从来不是冰冷的地狱。”
“我带你回家。”
这座山叫醉仙山,山下有个宗门,叫逍遥宗,逍遥宗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师叔祖。
三千里外,凡间城池中,有一座飞虞城,飞虞城中灵气浓郁,其中有一个修仙氏族,族中诞生了一个魔种……
这是七万年前,上一个鸿濛世界的红尘。
是虚影投射,是记载于上古典籍中,秘不外宣的过往。
在这个世界里,奚玄卿成了逍遥宗的师叔祖。
而仓灵……成了那魔种。
他生在仙门世家,本该荣华一生,却因宿命捉弄,让他的降生带来一场灾祸,以至南岭飞虞灵气枯竭,致使一个庞大的仙门氏族就此衰落。
母亲被他吸干心血而死,父亲以死谢罪殉了母亲,他呱呱坠地时,便有了成熟的意识,却不懂什么时候该喜,什么时候该哀,亲眼看着父母双死,竟笑得开怀,似在庆祝双亲终于离开这个脏污的人间一般。
族老一抱他,发现他竟无心!
他还不会走路时,便被族中长老拴上沉重的缚灵镣铐,被锁在井底长大,被堂兄堂弟们一块块石头砸破头,口口声声说他是鬼怪,备受冷落欺凌。
跌落谷底的人,从未站上峻峰,未曾见过光明的人,从不惧怕黑暗。
大约是习惯了麻木,无所谓痛苦与否。
他的木然,让命运更加厌憎他。
宿命同他开了个卑劣的玩笑。
他长到十五六岁时,一场魔族入侵的意外,几乎摧毁了整座飞虞城。
他以他的天生力量阴差阳错地拯救了整个氏族,被奉为英雄的那一日,魔族却说他是天生魔种,要请他回魔族。
一朝跌落谷底,尽是怨恨背叛,所有曾拥有过的一切都是过眼繁花
,转瞬尽散,他终将因仇恨,屠戮整个仙门,同归于尽。小的天地中茫然长大。
没有人给他吃喝,他就喝雨水,吃井底生出的蘑菇和杂草,很饥饿,但奇怪的是再觉得饿,也饿不死,他只能稀里糊涂地活着。
就连说话发音,都是跟着那些时不时捉弄他,往井底丢石头丢垃圾的堂兄弟学会的。
就像是唯一的异类妖兽,格格不入地在人间彳亍很久很久。
没有人和他一样长着怪异的模样,他只能徘徊在河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哀哀叹气。
可这一天,他意外碰见了一只和他一样的怪物。
这只怪物还是神仙!
少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奚玄卿:“你是一直没有心吗?我是天生就没有的!我们俩一样!”
他拽过奚玄卿的手,贴在自己永远不会跳动的胸膛上。
掌心的温度让他觉得心口很舒服。
但他看着对方沾血的尾指上烙印的那圈疤痕后,没有心却也莫名心悸。
又忙不迭松开对方的手,弯腰帮对方收拢回身侧。
掌心的温度还有残留。
奚玄卿默不作声地拢起掌心,但那温度散地很快,转瞬间便留不住了。
他咽了咽喉咙,苦涩压下,只保持着不至于吓到这少年的距离,微笑也是刚刚好。
“我和你一样,天生就无心,只不过……很久以前,有人将自己的一颗心给了我。”
少年瞪大了眼睛:“谁那么蠢啊?心也能给别人?”
“……”奚玄卿定定地看着他,“他不蠢,他……他只是看错了人。”
少年听不懂他这似是而非的话。
又皱眉咕哝道:“那然后呢?你怎么又没心了?”
“……因为,我将他的心又弄丢了。”
“那你可真笨!”
少年气鼓鼓的,也不知替谁气恼。
话一说完,他觉得不妙。
自己有求于这仙人,他还要被超度呢!
仙人说带自己回家。
回家是什么?
他们说是归宿。
归宿又是什么?
那些人对他说过,说他的归宿是忘川奈何,是往生之地。
在少年心中,回家便等同于被超度。
他忐忑地看着奚玄卿,期期艾艾道:“你不会生气了吧?生气了还会带我回家吗?”
“不生气,不会生气的。”
仙人看着他,眼底似有浓雾,洇出水渍,又像是云霭流淌在眼前,朦胧了视线,他看不清。
本以为这个话题结束。
他却又听见仙人说:“后来,我又找到了他的心,可惜,弄的有点脏了……”
少年愣了下,“你把心还给他了吗?”
“我想还,但现在还还不了。”
“我将它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着他回来取。”
少年歪了歪脑袋,灿然一笑。
艳羡道:“真好呀,
有心真好呀……”
流霭杳杳,贴着少年鬓边飞过,他眼底明亮,笑靥璀璨,明明怀着无限憧憬,向往的却是……往生。
入劫前,奚玄卿剖开自己的原形石身,将凤凰心和凤凰丹存在另一小半中。
凤凰涅槃成功之日,曾经的一切旧身都会焚烧干净。
包括已经焚成灰的金翎,还有凤凰丹,凤凰心。
凤凰心若不保存在奚玄卿的石身中,会很快烧毁。
若将其留在如今的身躯中,他极有可能一同烧毁神魂,湮灭于世间。
他只能想出这么个两全之法。
入劫之前,他夙愿如此,只愿烧成灰,余烬也要相拥。
如今,他看到了希望,他还想同他重生归来的小凤凰再相见。
便……舍不得死了。
前尘往事,若能同他那半颗石身一起焚毁,而后便是新生,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