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远山上的凤凰花开得如火一般,浓烈的色泽将天空都映染上一片赤色,入夏之后,气候一天天热起来,羽山上的鸟族开始褪下绒羽,半空中时不时便会有絮状的绒毛飘飞下来。

一片轻盈柔软的绒羽从窗棂的雕花空隙里,随风飞入室内,飘飘摇摇地落在窗下软榻上躺着的人脸上。

漆饮光闭目平躺在榻上,眉心一道翎羽金纹亮着微光,呼吸之间不小心将那片绒羽吸入鼻间,登时忍不住打了一连串喷嚏。

他眉心的翎羽纹便跟着微颤。

浮玉台,沧琅院。

沈丹熹想得出了神,心中的念头控制不住地往阴暗的深渊里滑去,她魂上的怨气更深,灵台神府内几乎已经被昏黑的怨煞之气所淹没。

时隐时现的骷髅煞影在她的灵台里肆无忌惮地狂啸,“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就承认吧,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昆仑神女了,你无法爱世人,你需要的是滚烫的鲜血来抚慰你心中的怨恨。”

“昆仑的子民爱戴你,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的神女被夺了舍,他们爱戴的是你吗?不,他们爱戴的只是神女这个身份罢了,你看,换了任何一个牛鬼蛇神,顶着昆仑神女的壳子,他们都能无条件地拥护她。”

“这个昆仑不无辜,这个人间也不无辜,你又何必为了这些并不无辜的人苦苦压抑自己?加入我,加入我们,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杀了沈瑱,杀了殷无觅,杀光所有辜负过你的人——”

“闭嘴!”沈丹熹面色陡变,手指扣紧窗沿,指甲将窗上雕花抠出了裂纹。

她的瞳孔中都是翻涌的风暴,心底那些阴暗的戾气在她身躯里再也隐藏不住。

阆风山巅镇山令内那半幅神主印,金色的流光中隐约透出丝缕暗红色的黑气。

阆风山的密林深处,兽鸣声凝滞了片刻,那些臣服于沈丹熹麾下的灵兽似有感应,同时仰头望天,一双双亮着幽光的灵兽眼瞳中,亦随着渗出丝缕黑气,这让它们的面目变得狰狞,透出一股弑杀之气。

正从阆风山往外行的身影霎时一顿,沈瑱抬头往上方高悬的镇山令看去,眉间深深蹙起。

“啊啾,啊啾——”

沧琅内的宁静被一串鸟啼声打破。

沈丹熹蓦地从沉思中回神,心跳剧烈起伏,猛地抬头往悬在天幕上的镇山令看去。

距离虽远,但山令当中有她半幅神印,只要她想,她便可以看清当中一切细节。

沈丹熹十分清晰地看到,神印当中透出的丝缕黑气,又在须臾后极快地收束了回去,一生一灭,不过一息。

密林中的灵兽眼神恢复清亮,重新匍匐下去。

沈瑱凝望着镇山令,手腕悬在半空,静静观望了许久,才复又垂下,从山中继续往外走。

沧琅院中,沈丹熹低下头,耳朵里都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眼瞳中的深色未退,脸色有些苍白地循着鸟啼声看过去。

在窗外一株芭蕉树阔大的叶片上,一只

肥嘟嘟的黑白色小鸟正用双翅抱着脑袋,不住地发出“啊啾”的声响。

听上去,它像是在打喷嚏。

长尾山雀绿豆大的脑子,都险些顺着这一连串喷嚏给打出去,整只鸟晕晕乎乎,爪子一松,圆滚滚的身子便顺着芭蕉叶往下滚。

眼看滚到了叶片边缘,快要掉下去时,窗内飞出一段妃色的披帛,将它卷入柔软的布料里,收回窗内。

山雀在重重叠叠的轻纱下拱了半天,都没能找到出路。

沈丹熹张开手指,抬手覆盖在了那小小一团蠕动的凸起上,掌心下的生命弱小得可怜,只要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捏死它。

骷髅煞影蛊惑没能成功,仍不甘心地叫嚣道:“何必强撑呢,在你与我们生出共鸣的那一天,你就已经站在深渊边缘了,跳下来,就解脱了。”

长尾山雀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上透出的恶意,在她的掌心下静止不动了,她收紧手指握住它时,还能感觉到它身子细微的颤抖。

可那只手到底只是握着它,没有再进一步,沈丹熹轻轻笑了一下,低声呢喃道:“我如果要跳落深渊的话,在九幽之时,就跳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蛊惑我。”

灵台里的骷髅煞影被撕碎,翻涌的怨气重新被压制下去。

沈丹熹抬起手,盯着披帛下僵硬成一团的小雀,好半晌后,它才忽然抖了一下,重新拱动起来,从披帛底下冒出个脑袋。

刚一冒头就被指尖点在尖尖的鸟喙上,沈丹熹凑近了它,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孔雀不是都已经走了么?”

长尾山雀方才被吓僵了,现在缓和过来,竟也不记仇,它歪过脑袋,亲昵地用脸颊上细软的绒羽蹭着她的指尖,张嘴吐出的却是人言,说道:“殿下,这是昆仑的鸟。”

沈丹熹动作一顿,这才注意到长尾山雀背上多了一道金色的翎羽纹,猜他是用了通感之术。

长尾山雀被吓得僵直之时,漆饮光也深刻体会到了那种生命被人握在手掌之中的感觉,直到现在,他额上的冷汗都还未消退。

沈丹熹收回抚摸山雀绒羽的手指,问道:“你醒了,这么说来寄魂花已经枯萎了?”

一听见是他的声音,沈丹熹便收回了抚摸它的手,这样明显的差别待遇,漆饮光又岂会感觉不到。

“它的生命力有点过于顽强了些,尚还有一片花瓣盛开着。”漆饮光回道,通过长尾山雀的眼,忽然瞥见她指尖上的一点血色,“殿下,你流血了。”

沈丹熹垂眸,看见嵌入指甲缝中的一根木刺,这点细微的痛,这时才因为注意到而缓慢传入意识。

她刚要抬手,长尾山雀已经跳过去,展开翅膀抱住她的手指,用鸟喙将她指尖上的木刺叼了出来。

“需要上点药、药、药……”漆饮光的声音忽然卡顿起来,长尾山雀背上的翎羽纹闪烁,山雀的身子忽然晃了晃,低低地“啾”一声,歪倒在了神女殿下妃色的披帛里。

沈丹熹一惊,以为是自己方才伤了它,“怎么

了?”

良久,翎羽纹稳定下来,漆饮光细细查探山雀一番,才弄清楚原因,愧疚道:“劳烦殿下给它喂点吃食,它好像是饿得快要晕过去了。”

浮玉台是四水女神闭关之所,处处都有禁制结界,漆饮光想要飞进来并不容易,完全忘记了要去吃东西。

他是妖神之体,饿个二年五载都没问题,奈何这只小山雀只是一只普通的小鸟,少吃一口就饿得心慌气短,头晕眼花。

又累,又饿,还受到一场惊吓,这只小雀现在才倒下,已算得十分坚强。

沈丹熹唤人送来点心,将米糕碾碎了洒在盘子里,伸手捧过山雀放进盘子,“应该能自己吃吧?我可不会喂鸟。”

漆饮光驱使着山雀虚软的身子努力叨了几口,食物下肚,山雀渐渐活泼起来,开始自己进食。

沈丹熹和漆饮光都没说话,只有小山雀站在盘子里,一下一下啄着米糕吃,吃完又跳过去,直接从神女殿下的茶盏里喝水。

它在茶盏边缘站不住,眼看快要扑进茶碗里时,沈丹熹及时出手,捞了它一把。

恰逢漆饮光在走神,方才沈丹熹身上的异状,同在密阴山那回一样,他以前不理解她心中怨气因何而来,但现在他理解了。

方才那一瞬间,沈丹熹身上外泄的戾气,并不只针对她手心这一只渺小的小鸟,他从指缝间看到了她的眼睛,她瞳中幽邃,隐约透出一点红光,仿若一念之差就能堕入魔道。

漆饮光再也无法同那日一样,理所当然地觉得“她不该如此”,他甚至昏了头地想,即便是堕入魔道,他也想陪在她身边,哪怕她或许并不需要他作陪。

漆饮光那一刻自顾自所做的决定,没能派上用场,沈丹熹克制住了那可能偏差的一念。

她独自一人,被困九幽二万载,若要堕魔道,早便堕了,何需等到现在。

漆饮光近距离看到沈丹熹那一双清透的眼,忽的回过神来,才发现山雀正两脚朝天,以一种极其不雅的姿势,躺在她的手里。

“咳咳——”漆饮光被一口冷气呛到,他的五感还挂在山雀身上,这一看便有种自己正躺在沈丹熹手心被她垂眸打量的感觉,登时面红耳赤,迫使山雀从她手心里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