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她十六岁就进了皇宫,算起来,呆在宫中的时间比她在娘家的时间还长,但邓绥依然对邓氏府邸充满了眷恋。

六年战战兢兢的贵人生涯,三年皇后,十三年执政。

邓绥这才发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修长干枯,指间长了茧子,不复年轻时的柔嫩细腻。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呢?邓绥回忆过去,结果一无所获。

时间对她最是冷酷无情,拿起镰刀又开始斩磨她所剩无几的亲人。

邓绥重重叹了一口气,内心祈祷幼弟的病情只是虚惊一场。

“陛下,咱们到地方了。”外面的陆离又重复了一遍,还不见里面回应,正要打帘去看,听到里面轻轻回了一声“嗯”。

陆离让宫女打起帘子,邓绥扶着她的手下了马车,看到门口迎接自己的族人,忙叫人起来。

邓骘和邓悝迎上来,伴在邓绥左右。

“若是圣上没有发现广宗的异常,大兄恐怕还不想让我知道阊弟的病情呢。”邓绥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

邓骘回道:“启禀陛下,阊弟与我都不愿陛下在操劳国事之时还担忧他的情况。”

邓绥一边走,一边说:“你我是同产兄妹,骨肉至亲,探望一下,过问一声,这有何难?”

邓骘忙不迭地认错,这让邓绥反而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罢了,咱们先去看阊弟。我听太医说得语焉不详,阊弟他……他如何了?”邓绥问。

邓骘叹气摇头说:“不大好,刚才还在昏睡。”

邓绥带着众人匆匆而过,无心打量邓府诸人诸景,径直来到邓阊的院子。

邓阊的妻子耿小鸾迎上来朝拜皇太后。邓绥扶起耿小鸾,只见她眼睛中布满了血丝,脸色憔悴,浑身弥漫着汤药的苦涩。

“陛下……”耿小鸾才张口,就忍不住拿帕子拭泪。

邓绥双手握住耿小鸾的手,朝她颔首,道:“阊弟如何了?”

耿小鸾小声哽咽道:“刚才……醒来了又昏过去了,郎君这两日水米未曾进。”

邓绥心中一痛,没想到幼弟的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几分。邓绥抬起脚,就往里走,屋里都是苦涩的味道。

她大步上前,掀开帘子,看见形容枯槁的幼弟弟气息奄奄地躺在榻上,只有胸口的起伏才让人觉得他还活着。

邓绥的嘴唇动了动,在榻边坐下,就这么安静地看着邓阊,眼泪从下巴滑落下来。

邓悝想要劝,邓骘扯了扯他的衣袖,让他不要出声。

邓绥比邓阊大了七八岁,她恍恍惚惚想起了年少时的场景。

她抱着一岁大白白胖胖的弟弟,要带他去外面看玉兰花,阿母隔着绿窗纱嘱咐她走慢些,弟弟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她的头发。

阿母已逝,四兄已去,幼弟又病入膏肓。

那美好的画面瞬间碎裂开来,又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惨淡的现实。

邓阊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发出难受的呻/吟声,这更让邓绥心如刀绞。

邓绥伸手拿着帕子为幼弟拭额头的虚汗,暗淡无光的皮肤与鲜亮的雪青帕子成为鲜明的对比。

邓绥又为邓阊掖好被角,回头看见兄长嫂子弟妹都在一旁候立,沉默了一下,然后带着众人出了内室,来到厅堂,只留耿小鸾在里面照看。

邓绥看到一身素净的四嫂阎嫣,柔声问她最近可好。邓弘去世后,阎嫣就带着两个儿子生活,邓广德和邓甫德都在宫中做了郎官。

“启禀陛下,家里一切都好。”阎嫣回道。

虽然晚上清冷孤寂,但邓氏家资巨万,儿子孝顺,几位叔伯妯娌也对她很是照顾。

邓绥颔首,让阎嫣坐下,又低声问邓骘关于邓阊的病情发展来。邓骘没有隐瞒一一说了。

邓绥拧眉听完,低声道:“你早该和我说阊弟的病情。”

邓骘又忙不迭地认错,这让邓绥有力无处使,只得摆摆手,静静等待邓阊醒来。

大约一个时辰后,耿小鸾出来说邓阊醒了,请皇太后进去。

邓绥立马起身,快步走到室内,只见邓阊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朝邓绥虚弱地笑起来:“二姐,你来了。”

邓绥点头,坐在邓阊的身侧,伸手握住他干瘪粗糙的手,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邓阊缓了缓,道:“生死有命,二姐不要为我伤心。”

邓绥听到这话,心中阵阵发酸,眼睛红了起来,声音嘶哑:“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你还年轻,宫里的药材任你取用,千万不要灰心丧气。”

邓阊摇摇头,呼气急促,又缓了缓,才道:“二姐,我若去后,一切如四兄故事,不受爵赠,薄葬……”

人群中传出啜泣声,是阎嫣和耿小鸾在掩面哭泣。

邓绥没有回答,邓阊祈求地看着她,道:“二姐,允了我吧。”

“不要担心,你会没事的。”邓绥安慰他道。

邓阊依然祈求地看着她,只看到邓绥点头,才露出笑容。邓绥面上带笑继续宽慰幼弟,心中却阵阵发苦。

邓阊清醒了不到一刻钟,又闭上眼睛昏睡过去。邓骘和邓绥帮着邓阊躺下去。

邓绥出了内室,外面的雨渐渐大起来,模糊了视线,茫茫地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雨大难行,邓绥在邓府待到雨小的时候才离开。告别之时,邓绥发现她的大兄鬓间生出华发,三兄瘦削不堪眼窝深陷,又看见并不

是很熟悉的侄子侄女。

邓绥蓦地感到一川孤独即将滚滚而来。

“大兄和三兄务必保重身体_[,登上马车,掀开车帘和兄弟惜别。

丝雨细如愁,马车在满天愁绪中缓缓向前。

路两边的高楼华第印在纱罗做的车帘上,邓绥恍恍惚惚回想起她进宫时的场景。

她自幼长得美,又与皇太子的年龄相仿,被家族寄予厚望。为父守孝推迟进宫三年,后宫局势已成定局。

皇后册立,她入宫只是个普通的嫔妃,而非竞争后位的得力候选人。少女邓绥战战兢兢入宫,侍奉帝后二人,独得帝宠,又遭后妒,进退维谷,如履薄冰。

若一死,能换父兄家族平安,邓绥丝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