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朗气清,刘隆和邓绥正在崇德殿一起商量安排平原王刘胜的后事。刘胜府内只有几个姬妾,上无长辈,下无子女,自他薨逝后,王府里乱糟糟的,只靠长史勉力支撑。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室内的光线暗下来,仿佛一朵云彩飘过遮住了太阳。
邓绥正要斥责没有规矩的宫女和寺人,就看见陆离一脸惨白地快步进来,嘴唇颤抖道:“陛下,天、天狗食日了!”
刘隆和邓绥闻言均是一愣,心中不约而同地泛起隐忧来。
天狗食日并不可怕,几年前就出现过一次。
但这次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了,出现在大皇子刘胜薨逝的第二天。当初刘隆与刘胜争夺皇位,其实刘胜更胜一筹。
他虽有痼疾但已长成,刘隆刚过百日能否长大尚未可知,而且刘胜居长。但是邓绥坚定地选择了刘隆,刘胜败落闭府修养,几乎不过问政事。
这个节骨眼上出现日食,是因为邓绥废长立幼上天才降下灾异吗?不仅邓绥这么想,公卿百官心里也这么揣度。
“慌什么慌,你让其他人继续好好当值,不要乱跑乱叫。谁若乱跑乱叫,罚两个月月俸,打二十板子赶出崇德殿。”邓绥冷声道。
刘隆绷着脸抿着唇,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也怕别人拿这件事说他的皇位不正。
虽然刘隆抱怨过当皇帝没滋味,要克制自己的欲望,要为百姓操劳忧心,然而从登基到现在,他已经将皇位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容不得任何人觊觎,哪怕这个人是死人。
江平白着脸从外面跌跌撞撞走进来,没敢发出一点声音,悄悄站在刘隆的身后。
“母后,我们去外面看看。”刘隆抬头看向母后,邓绥的脸色满是郑重。
邓绥低头,冲刘隆摇摇头,道:“你是小孩子,见不得这些东西。江黄门,你陪圣上在殿内,免得让人冲撞了。”
江平悄悄拉了刘隆的衣服,刘隆依然仰着头,坚持说:“四海之内,皆是王土。什么地方,我都能去得。”
邓绥听了这话,沉思几息,随后牵起刘隆的手。两人走到外面,抬头望去,只见太阳一点点被黑影蚕食,天色也越来越暗,隐隐听到外面传来嘈杂声和锣鼓声。
“母后,不要直视太阳。”刘隆摇了摇邓绥的手,提醒道。日食发生时,虽然月亮挡住了一部分光,但地球仍然接收了大部分阳光。日食中直视太阳,将会灼伤眼睛甚至导致失明。
邓绥听到这话,垂下眼睛,回了一声“好”,转头吩咐一直跟在身边的陆离,道:“朕曾在书上看到,有人曾因直视日食,双目失明。你去叮嘱宫里人,莫要因直视日食伤了眼睛。”
邓绥和刘隆一大一小,手牵手,站在殿前的梅树前,静静地观看这场大自然的神迹。
天色越来越暗,仿佛快进到了夜,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带着丝丝凉意,不复初夏的柔软和煦。
往日炽烈的太阳已经被完全遮盖,只剩下
一圈金灿灿的圆环。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空中的太阳变得像月亮一样黯淡,还多了几分谲诡。自己身份尴尬,尽量缩小存在感,但无奈身子不争气,英年早逝,还“体贴”地没有留下子嗣,不用百姓供养后代,怎么就不安生了?
刘隆路上一直都在反省,亏他还是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人。古人(特指母后)遇到日食往前后,不相信日食是君王失德天降灾异。
而他呢?刘隆虽然知道日食形成的原理和影响,但脑子里却往后看,不自觉地给自己设限,增添桎梏。
刘隆在符谶的范围内去揣摩公卿大臣的行动,岂不知他也会因为这种思考方式,忽略乃至忘记采取更文明的应对方式?
深渊之鱼,久丧其目。
刘隆身为皇帝,周围的人都是事事以他为先,以他为中心。
他之前霸道地认为皇位就是自己一个人的,容不得其他人染指,忘了当初听孙大圣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时的激动和振奋。
想到此处,刘隆忍不住笑出来,江平一脸疑惑,凑近问:“圣上,你在笑什么?”
刘隆歪头看他,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道:“我笑大海深处的一条没有眼睛的小鱼儿。”
江平更加疑惑了,不懂装懂地附和说:“晚上,我让太官给圣上做柔鱼汤。柔鱼就是大海里的鱼,圣上既然嘲笑它,晚上咱们就吃它。”
刘隆一滞,他能说他刚才的意思是自己嘲笑自己呢?
刘隆叹了一口气,招手让江平靠近,小声解释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日食就被认为君王失德所致。但是,若我坚持日食就是自然现象,就像花草荣枯,水往低处流,不搭理大臣们的灾异之说,这件事慢慢就消了下去。但若我真如临大敌从严处理这件事,这件事假的都可能变真的。”
江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像邻居和我吵架,他蛮不讲理也说不通道理,你直接走了,他就偃旗息鼓。你若和他吵起来,越吵越厉害,甚至把街坊四邻都卷进来,许多人一整天连一件正事都干不了。”
刘隆点点头,道:“差不多就是这个理,谁有那个时间和他们吵这些无稽之谈?”说完,刘隆又狐疑地看向江平,问他:“你不会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江平望天看地,就是不看刘隆,嘴上催促他:“圣上,咱们快些去上课,别让师傅们久等了。”
“顾左右而言他。”刘隆一面小声嘟囔,一面加快了步伐。
刘隆踏进教室,然而室内空无一人。他直接坐下,江平从漆盒里取出笔墨纸砚和书,一一摆在桌案上,念叨:“这些孩子人高马大,怎么还不如圣上有胆略?”
刘隆将墨丸投到砚台里,用研子磨碎,然后倒入清水,正要继续研墨,江平接过研子,说:“圣上,你温书我来研墨。”
刘隆想了想,说:“今日师傅不一定来,若是到点没人来,你派人去请张师傅。”张师傅就是张衡。
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人逆着阳光从门外走进来,笑着说:“圣上只派人去请张师傅,难道不请马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