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建康城,太初宫。
孟春时节,最后一丝积雪化去,春水青碧,树梢生绿,一切好似都苏醒了过来。
晋宣帝正欣赏着御苑美景。
在听到中官禀报时,晋宣帝开怀大笑了起来:“中书令听清了?小七挑选伴读,可是像你说的那般挑了四家之人?”
桓明不由一阵语塞。
原以为可以借着此事,让晋宣帝和太子看清沈灼。
挑选伴读,那么好的机会培养势力,桓明笃定了沈灼会搅动朝堂风云。
没想到沈灼费尽心机进入太学府,竟什么作为也没有!
桓明莫名的恨铁不成钢!
桓明低头辑礼,面颊微微抽搐:“七殿下还真是率性而为,是臣输了。”
晋宣帝:“现在知道认输了?朕可不管,赶紧把赌注交出来。”
桓明憋屈到了极点。
他完全猜不透沈灼想做什么,到底是精明还是愚蠢?
殿审的事,难道真是意外吗?
不!不可能!
他被一步步逼迫,一步步打压,那种惊心之感,绝非一般小儿可以做到!
晋宣帝揶揄道:“如此抠抠索索,你大士族的风范呢?”
桓明干笑了两声,心不甘情不愿的将东西交了出去:“这是桓家玉符,这几月之中,七殿下若有需要,药材亦或银钱,亦或是天南地北的珍宝,尽可从桓家来取。”
肉痛。
竟要反助敌人!
王靖已跪在亭内许久,足有一炷香没被允许抬头。
听到这话不禁万般诧异,竟赌得这般大?
他的气息紊乱,自然勾起了晋宣帝的注意。
晋宣帝笑呵呵的说道:“王爱卿,你那侄儿也未免太不争气,连个皇子伴读也没捞到,甚是可惜啊。”
王靖冷汗直流,将头压得更低:“元鸿资质浅薄,何德何能成为七殿下的伴读?”
他在心头已将王元鸿骂了无数遍。
蠢货!没长脑的玩意儿!
不知道殿审之后,朝堂上下的目光都落到了七皇子身上吗?
哪怕这股风浪只在年长者蔓延,还未波及到小辈,但也有蛛丝马迹了!
王元鸿身为嫡系,消息自是比一般士族更为灵通,还敢用以往的态度去针对七皇子?不是蠢货是什么?
晋宣帝满意他的恭敬,随口便是傲慢之言:“王元鸿的确不济,哪怕朕的儿子再粗鄙不堪,他也配不上。”
权势如排山倒海的巨浪,平等的侵吞着每一只蝼蚁。
桓明和王靖心头发紧,脸色瞬间煞白。
晋宣帝兴致勃勃的继续发问:“伴读之事可有结果?最后选了谁?”
韦光庆接到了宫人传报,连忙赶来:“回陛下,似是选了宁朝质子君照雪。”
晋宣帝:“似是……?”
韦光庆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讪笑道:“七殿下还未松口呢,下面的人也只是推测罢了。”
韦光庆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道出,对于君照雪用第五十箭射中奴仆一事,他听得惊心动魄,连后背都生出了幻痛。
君照雪仙骨风姿,竟也有如此狠厉的时候!
原以为晋宣帝会勃然大怒,毕竟一直有传闻七殿下对君照雪伏低做小,皇子伴读那么大的事竟儿戏到用来玩耍取乐,将一群世家公子玩得团团转。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生怕受到牵连。
哪知晋宣帝听完,却拍腿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君如琢朕见过,小七竟有这等本事,引得他下场。”
沈灼给他国质子做低伏小的窝囊样子,晋宣帝早就看不惯了,打心底不喜这个儿子。
如今沈灼肆意妄为,反倒让晋宣帝高瞧了他一些。
“甚好,甚妙,小七是在抓着别人的软肋玩弄啊。”
晋宣帝的语气里沾染了血腥,“不错,总算有几分像朕。”
桓明:“……”
王靖:“……”
玩弄却被赞扬?
两位大臣尚且能够做到目不直视,却是一侧的宫人吓得发出一丝抽气。
哪怕声音再细小,却也被晋宣帝捕捉。
他皱紧了眉头,一把将其推开:“扫兴。”
话音刚落,韦光庆便一个眼神,让侍卫们将其拉走。
那位宫人被堵上了嘴,涕泪横流,却发不出一句求饶的话来,便当场被拖拽了下去。
晋宣帝的凶暴,并未随殿审而消失。
所有人都在如履薄冰,帝王的阴晴不定要把人逼向悬崖。
在一片静默之中,晋宣帝说起了正事:“王司徒,你为何事而来?”
这种情况下被点名?
王靖终于抬头:“校事府设于内廷,有督查百官之用,其下最重要的便是诏狱和绣衣御史。但十年前国师管理校事府以来,绣衣御史的身份便通通保密……”
前朝设立校事府时官吏并非全都是宦官,但今上疏贤臣而亲小人,里面近乎大半绣衣御史都是宦官。[注1]
晋宣帝审视着他:“那王爱卿的意思是……?”
王靖跪在了地上:“陛下明鉴,那话并非是臣说的!六皇子封王在即,恳请陛下莫要再让六皇子管理诏狱!以免受人诟病!”
“受人诟病?”
晋宣帝语气变得危险,“元衡的一切都是朕给的,朕倒要看看谁敢?!”
王靖低着头,始终不敢道出名讳。
晋宣帝厉声道:“说!”
王靖这才为难的开口:“是太子殿下。”
桓明猛地看向了他,早知王靖今日不可能无端前来。
四家之中,桓家占据中书令之位,桓家亦是太子母族,势力如日中天。
反观王家,即使把控着京兆尹和司徒官职,却一直没有择选皇子效忠。
今日王家之举,大抵是在殿审之后,彻底倒戈了六皇子!
这是投名状。
桓明脸色难看,知晓王靖的行为越莽撞,便越是能在六皇子面前表忠心!
王家和桓家从前只是暗暗较量,现在却成了摆在明面上的劲敌。
桓明:“王靖你休得污蔑!”
王靖:“臣尚未拿出证据,中书令何以这般惊慌?”
桓明:“你!”
王靖恭敬的呈上文书:“陛下请看——”
晋宣帝迅速扫视几眼,终于掩盖不住怒火:“哼,元衡派人去提文鸳,竟被太子的人给拦下了?文鸳不仅事关皇子中毒,又同叶家大案相关,太子的人凭什么拦?还敢置喙绣衣御史之制?”
桓明的心头发沉,像是要沉到幽暗潭底。
他有时会想起幼时的太子。
那个孩子总是抽噎着询问着他,为何父皇会偏心成这样?究竟是他哪里做错了?
桓明无法回答,想要怜悯又不敢怜悯,生怕他长成怯弱的模样。
而后稚童渐渐长成少年,再不肯透露一丝的脆弱。
甚至心狠手辣、矜贵高傲、城府极深。
太子比他想象得更加出色,可晋宣帝的偏心,却是愈演愈烈。
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得到父亲的青睐。
桓明凄切的说:“陛下息怒,此事是太子手下失误,太子或许并不知晓,莫要因为此等小事伤及父子感情啊!”
晋宣帝:“那也是他御下不严!手下的人才敢擅自议论绣衣御史!”
晋宣帝疑心病颇重,内廷外朝并无几人受他信任,反倒是国师石煊极其受宠。
便连石煊从前治理的校事府时,晋宣帝都纵容着他提出隐瞒绣衣御史身份的建议,好让绣衣御史更好的在暗处督查百官。
桓明嘴唇嗫嚅,到最后未能说出一句话。
偏心便是偏心,办得再好也不及对方一根头发丝,若是抓到错处却会得到重惩。
何其不公?
晋宣帝:“告诉元衡,让他尽管去拿人,必要时可派绣衣御史!”
王靖心头一喜,事情竟然进展得如此顺利:“喏。”
晋宣帝烦闷的问道:“国师何时回朝?”
王靖:“回陛下,国师说大抵能在籍田的最后一日赶回。”
晋宣帝淡淡的嗯了一声,态度才有所和缓:“没什么事的话,中书令这段时间还是待在桓家,多多修身养性吧。”
这是警告,也是一条线。
桓明只得遵从,忧心忡忡的离开了宫掖。
待到无人时,晋宣帝端起桌上一碟肉碎,又临靠着水面,像是在逗弄底下的鱼儿。
“一到冬日,这些鱼儿便全都藏匿水底,半晌都逗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