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押在海上的这些日子,先生清减了许多,仿佛只剩一点伶仃支离的销骨,像是凄惶的斜阳青山尽处,一抹如碎云孤羽般,即将消逝在天尽处的雪鹤。
他难过极了。
先生明明这么好,为什么还有人不惮施以最大的恶意,屡屡将他推入深渊呢?
文天祥终于看完了自己的生祭文,目光在“呜呼,丞相可死矣”之处停留了片刻。
他神色居然很平静,甚至还点评了一句:“写得不错,数千字一气呵成,若行云流水,好功底。”
“才不是!”
于谦径直将纸张拿过来,一口气撕得粉碎,“明明就是痴言妄语,一钱不值,毫无可取之处……”
他正要骂出一篇长篇大论出来,一抬头,忽然对上了先生的视线。
文天祥的眼神,还是那么清亮,笃定,淡然,如同长空一际,洒满皓月流光的碧海。
就仿佛有人写文生祭自己,这人世间至为荒诞吊诡的一幕,早落在他意料之中。
于谦一怔:“先生,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件事......”
文天祥轻轻颔首:“自起兵之日起,我就知道,一旦兵败我便非死不可。纵然今日不是他写生祭文,也会有旁人。”
于谦默然。
他想起来,历史上还真不止一个人写过这种东西。
有个叫王幼孙的,从前和先生关系相当不错,非但写了一篇《生祭文丞相信国公文》,甚至还在先生面前亲自念了一遍。
如果要类比一下的话。
差不多就是他被关在监狱里,王文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石灰兄,
我觉得你活得太久了,速速去死吧,莫要再存活于这世间了。”……
数日后,张珪来见,带来了邓剡病重卧床休息的消息。
于谦一听说邓剡生病,顿时眉峰微蹙。
现在离建康驿已经很近了,计划不会受影响吧?
张珪见他一脸担忧,只道他无比关心老师,加上老师又特意说了要见他,便带人过去。
一路上,张珪冷着脸,不言不语,眸光时不时往于谦这里一扫,无比挑剔刁钻。
生气。
这个于谦到底有什么好,老师病中都不忘见他?
看起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就是长得还可以,内里指不定如何草包呢。
他拿出一些汉学知识来提问,于谦自然是对答如流。
张珪:!!!
可恶,更气了!
老师不会又动了收徒的念头吧,那他就不是家里唯一的崽了!
于谦见他心思都写在脸上,略感无语:“我有自己的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
张珪神色登时多云转晴:“当真?”
于谦:“这是自然。”
“你怎么不早说”,张珪扬起一抹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道,“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没有针对你的意思,走吧走吧。”
于谦:“……”
别以为他没发现,这家伙刚才的表情,分明是在研究怎么把他大卸八块,丢进江中喂鱼!
张珪现在觉得他顺眼了许多:“文天祥是怎么教导你的?”
于谦想了一会:“先生以高尚如山的人格,清风明月的襟怀,持续对我进行潜移默化的感召。”
这本是一个万能答案,怎么都不会出错。
然而,张珪听了却一脸不屑,挥挥手道:“那他在教学方面,不如我的老师远甚!今天就让你长长见识!”
于谦:???
他很快见识到了邓剡的教育方式。
邓剡绝对是蜜糖式教学的代表人物,主打的,就是一个夸夸夸。
二人进来的时候,他正轻袍缓带,半支在病榻边,就着明灭的烛火,摆着一局棋谱。
张珪直接走过去,端走了棋盘。
邓剡不解地抬眸看他。
少年很不高兴地说:“老师既然在病中,就好好休养,莫再费心劳神了。”
邓剡作恍然大悟状:“哦,果然还是我徒儿l想得周到。”
“所以”,张珪神色灿烂地露齿一笑,“我怕老师病中无聊,叫人收集了一堆话本子,这就给你送来。”
邓剡微微点头:“可以把那个陈英也叫来,还有他侄子,你也一起过来吧,念念话本子,一起聊天。”
大明太/祖外公他侄子于谦:“……好的。”
张珪自是应下,又告诉老师:“父帅说,此行会在庐陵停留大半月,等老师身体好些,我们可以一起去你之前待过的那些地方看看,譬如那个白鹭洲书院”
邓剡平日虽然不用戴枷锁,但显然
也受到监视,
无法自由活动。
不过,
有张珪陪同就不一样了。
“谢谢”,邓剡长睫轻轻一扇,颇为感动地说,“徒儿l你真好。”
于谦:这就夸起来了?
张珪闻言,笑得十分欢快,眼角眉梢如沐春风,抽出一卷书:“那老师要考教我功课吗?”
邓剡遂点了几个问题。
张珪有的能答上,有的则十分卡顿。
每每遇见他不懂的地方,邓剡就提笔细致地在一旁写下批注,将知识点都揉碎了,一点一点拆解讲给他听。
“明白了吗?”
张珪看看老师隽秀端方,翩若惊鸿的字迹,再看看自己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
大脑明白了,但手还没有。
邓剡握住他的手教他,一笔一画地教他:“该是这样写……”
过了许久,于谦在旁边等得快睡着了,张珪终于表明自己学会了。
少年情绪低落,不复先前的神采飞扬:“老师,我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学会,是不是很驽钝?”
“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邓剡惊讶至极。
他坐直了身子,望着张珪的眼眸,温声道:“你自幼弓马娴熟,擅长征战,如今只不过是忽然转为学文不适应罢了,很快就会好转的。”
张珪眼神一亮:“真的吗?”
“真的”,邓剡笑吟吟地拍了拍小少年,“你选择舍己之长,补己之短,本就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一脸“我徒儿l真棒”的神情:“老师为你感到骄傲。”
张珪:!!!
哇,老师夸他了,好开心!
一番对话下来,他整一个就是晕头转向、飘然如在云端的状态。
虽极力掩饰,还是没忍住,低头无声狂笑起来。
于谦:“……”
这个邓光荐,他愿称之为夸夸大师。
张珪简直被拿捏得死死的好伐!
因为有张珪在,于谦只能旁敲侧击,让邓剡一定快点将身体养好。
“那是自然”,邓剡说,“我还想早点好起来,去会见一些庐陵的旧交故友呢。”
于谦微笑说:“比如张千载?听说你跟他交情甚笃,一别多年,想来彼此都十分思念。”
邓剡:?
他压根没记得张千载是哪号人物,但一想起于谦的计划,便顺着他的意思说:“正是,千载兄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使我茶不思饭不香,满怀思念。”
张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