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好的。”
他见于谦依旧盯着他的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只能将方才写字的笔递过去:“你想要这支笔?”
于谦满意地收起笔,但目光还是一动不动。
文天祥:?
他不动声色地拽了拽衣袖,遮住了大半的手,只余一点溪深流云般莹白的指尖露在外面。
于谦终于收回视线,眸中似是染上了一抹遗憾之色。
文天祥:“……”
不是,你为什么会感到遗憾啊?
难道是因为不能把他也一起打包带走吗?!
他果断换了话题:“廷益以后还能回家么。”
“当然可以”,于谦语气轻快,“我的陛下、家人、好友们,都在故乡那一端等我归来。”
文天祥又问:“
()可有约定归期?”
于谦想了想,慎重地说:“这我便不清楚了。我为先生而来,只要先生长命百岁,我大概能在这里待上好几十年。”
他见先生还有些疑惑,就举了个生动形象的例子:
“汉明帝永平五年,刘阮二人入天台山,误见仙女,山中不过半年,归乡子孙已七世。”
“我亦如此,我无论在先生身边度过多久,和家乡都毫无关系,时间流速也不一样。”
忽然成了「仙女」的文天祥:“……”
行叭,你开心就好。
……
连日以来,元军在外面大摆庆功宴,欢声震天。
庆功宴中最隆重的一场,张弘范指定要文天祥出席,打的还是趁机劝降的主意。
许多之前投降的宋将也参加了宴会。
张宝、翟国秀、刘俊等人,都是在崖山海战中投降的。
特别是翟国秀,他的投敌等于是撕开了崖山军阵的防线,形成致命一击,直接导致了宋军的崩盘,可谓第一罪魁祸首。
这些降将们如今都在座中喝酒。
见到文天祥进来,有的面露愧色,愧疚于无法拯救家国。
有的不解痛惜,感慨文天祥太过执迷,不愿事新朝,恐难免一死。
还有一种人就比较奇葩了。
他们竟然很愤怒地看着文天祥,目眦欲裂。
当一束明光照进深渊暗夜,这束光便也有了罪。
这些人的所想,大概就类似于,“就你清高,显得我们好像很不堪”,“一缸墨水里面为何要出现一滴清水”,“得想个办法把他搞死,这样就没人能用他做例子,嘲笑我们变节了”,如此种种。
实在是无耻之尤。
文天祥目不斜视,径自从一众神情各异的人群中穿过。
于谦跟在先生后面,望着每一张面孔,试图将他们和史书里的那些人物对上号。
有一位形容清癯、衣衫飘飘的文士忽而出现,向这个方向走来。
文天祥告诉于谦:“他就是你要找的邓光荐。”
于谦:!
他回想了一下,觉得此人和先生,可称为神仙友情。
前半生,是发小、同窗,师出同门,风雨共度。
后来被元军扣押,于建康驿中,挥泪成生离死别。
后半生,邓剡隐居江南,年年为文天祥扫墓祭祀。
他用余生追溯记录往事,写成《文天祥传》,让这段义烈往事不至于埋没在黄沙岁月中。
邓剡本来跟着陆秀夫等人在崖山行朝,战败后欲投水自尽,投了好几次,都被元军执着地捞了回来。
此刻,他面带病容,弱不禁风,看起来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于谦想起了自己的建康驿出逃计划,对他拱了拱手:“请务必注意身体。”
邓剡苍白地笑笑,看向文天祥,目露询问之意。
文天祥眼睫如霜凝
,
轻轻一抬,
表示于谦是他的门生故友。
邓剡顿时惊讶不已,那目光分明在问,“你还有哪个朋友是我不认识的?”
文天祥也回了他一个,“放宽心,我信他如信我自己”的眼神。
邓剡愈发错愕,回过身,将于谦上上下下打量了遍。
这是一个风骨清正,心思纯然,但一看便历经杀伐,一往无前的少年。
邓剡:嗯,乍一看,气质不逊于我。
再一看……
不知比我高到哪里去了。
他的眸光渐渐变了,控诉般地看着文天祥,仿佛在问,“你有如此人才,怎么不早点拉出来干活!此乃救世之才!”
文天祥无奈一叹。
是他不想么,是早些时候,于谦还没穿过来啊。
邓剡也知道木已成舟,转瞬神色怅然,也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这几句话皆以眼神交流,且只在须臾间完成。
旁人根本无法察觉此地发生了什么。
于谦:“……”
好羡慕。
什么时候他和先生也能有这般默契啊。
张弘范强行将文天祥按在了上座,让他聆听大元将士们的欢歌,实属杀人还要诛心。
于谦担忧地望着先生,先生回了他一个“无事,且安”的眼神。
他只好来到一个视野不错的角落里,一边看着先生,一边吃瓜。
字面意义上的吃瓜。
“这瓜果甚是鲜美”,见邓剡也来到了这边,于谦抬手给他递了一片瓜,“光荐,你来了。”
邓剡慢吞吞地啃了两口瓜:“叫什么「光荐」,没大没小,你应该叫我一声师伯。”
毕竟他和文天祥是白鹭洲书院的同窗,于谦既然称呼文天祥为先生,难道不是他的小师侄么?
于谦微笑:“光荐。”
“不不不”,邓剡坚持不懈,“快叫师伯。”
于谦继续微笑:“光荐。”
邓剡深吸一口气,极力引诱道:“别叫光荐,你叫我一声师伯,我送你个见面礼怎样。”
于谦岿然不动:“光荐。”
“……”
邓剡与他对视半晌,见他毫无退让的意思,不禁郁闷至极:“为什么你称呼文山是「先生」,到我这里就变成了光荐?”
于谦语气十分坚决:“先生就是先生,青史浩荡,千秋万古,也不过只此一人。”
邓剡被这一句话震住了,许久才道:“……小师侄,你的想法很危险啊,文山他知道吗。”
于谦思考了一会:“可能知道吧。”
见邓剡满头问号,他补充说明道:“自从见到先生,我每天都要赞美他很多回,可能说过了这句话,也可能没有,我记不清了。”
邓剡顿时绝倒。
你们俩是一个真敢说,一个真敢听。
下一刻,他诚恳地拉住于谦的手,使劲晃了晃。
“你究竟准备了多少类似的夸夸名句,能不能分享一下,我确实很需要!其实我以前也很擅长夸人的,但最近有个小朋友天天缠着我,我的夸夸底蕴已经快被他搬空了。”
于谦摆出了一副“不与尔等同流合污”
的表情,冷漠道:“你找错人了,我不擅长夸人,我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邓剡:“……”
实话实说你都能「千古只此一人」,真要让你夸他,你还不得上天!
他不禁好奇,自家好友究竟是从哪儿挖来的这个绝世宝藏:“你家乡在何处?”
于谦:“浙江钱塘。”
邓剡若有所思:“我和文山有一个共同的故友,也是钱塘人。”
于谦想起一人:“汪元量?”
邓剡惊讶更甚:“原来你们认识。”
于谦摇头:“算不上认识,我小时候拜过他的墓碑,离故宅不远。”
邓剡无语:“人家现在分明还活得好好的!”
于谦:“没关系,他以后总会死的。”
邓剡:???
于谦也意识到了此话有歧义,当即描补道:“我是说,他在未来死了,事情是这样的——”
汪元量,号水云,钱塘人。
原本是南宋的宫廷琴师,国灭之日,掳陷于元营,曾多次前往囚牢中探望文天祥。
后因不愿仕元,孑然一身放归江南,终老河山。
他给后人留下的形象,永远是素淡而寂寞的。
似那一截故国江边湘妃泣血的竹,空染了血泪斑斑,守着早已老去的江南烟水,寥落地弹着一曲潇湘水云,直到岁华尽灭,人事全非。
既然已经说了汪水云的故事,于谦索性也不再藏着掖着,将自己的来历,和未来建康驿出逃的计划,都告诉了邓剡。
从历史发展来看,这位的人品十分可靠,而且他也确实需要对方相助。
邓剡听完,一脸惊吓地看着他:“你莫要以为我好骗!”
于谦回想了一番邓剡的生平,开始给他挖坑:“近来,是否有个年轻人常来拜访你,态度很诚恳,想拜你为师?”
邓剡神色一变:“你这都知道!”
“当然是从史书中看来的”,于谦又问,“光荐觉得此人如何?”
邓剡提到自家弟子,唇角泛起了一丝笑意:“是个很好的孩子。”
“我被从崖山救上来之后,便一直试图寻死,但这孩子每次都会及时出现,将我救下,百般照顾。又说仰慕我文名已久,唯愿拜入我门下。”
“如此三番五次,我非草木,岂能不动容,便决定收下他了。我还准备把平生所学编成一本书给他,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相业》……”
他说得正高兴,忽见于谦面露古怪之色。
邓剡不由惊奇:“怎么,莫非我这个弟子青史留名了?”
于谦心想,何止是青史留名:“光荐收徒之前,难道就没思考过他的身份?”
对此,邓剡表示:“我当然思考过!”
“能在船上自由出入的,一定是个元人宦官子弟。不过呢,我跟他说我绝不仕元,只是收他为弟子,他居然还挺高兴的,说什么,既然这样的话,以后老师的元人学生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摇了摇头,直叹气:
“这孩子如此憨憨傻傻,估计家中官职不会太高,难得有一颗求学进取之心。我不好多问,生怕打击到他。”
于谦:“……”
憨憨傻傻的分明是你才对吧。
他凝视着邓剡,一字一句道,“你这个学生,是张弘范的次子张珪,未来的元朝宰相、帝师、四朝老臣、汉法改革推行者。”
“你是张珪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犹在张弘范之上,张珪的汉法就全盘继承自你这里。”
“——对了,你之前说的那些夸夸名句,不会就是给张珪准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