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到他的尸体了么?”戮世摩罗打断他。
俏如来缄默不语。
“见到尸体再哭丧也不晚。”戮世摩罗清楚,与他们不同,俏如来儿时是见过史艳文的。他对史艳文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只是他素来克制,并不将内心的感情挂在嘴边,甚至已经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如果史艳文真的死了,俏如来会如何呢,一视同仁地舍得吗?
上次离开魔世时,他连徒弟都收好了,看来是把自己后事都准备好了。自那之后,戮世摩罗时时刻刻准备着失去他。
他世上唯一的大哥啊。
“我对银燕没辙,那你回来吧。”戮世摩罗仰靠在椅背,把双脚抬起搭在桌上。
“对抗仙岛的决战在即,我不能……”俏如来轻声道。
“策君借给你,附带隔壁的鬼飘伶,雪停之前,回来吃火锅,”戮世摩罗不容置喙道,“你回来自己跟银燕解释。”
“他很久没见到自己大哥了,”戮世摩罗静静地看着屋顶,保持着轻浮夸张的口气,“多么可怜的小弟啊……”
“小空,”俏如来轻轻叹息,柔声道,“别担心我,我没事。”
戮世摩罗笑了一声,千里传音的盒子也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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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世的雪漫山遍野,覆盖了那曾经满目疮痍的战场,仿佛也能掩饰伤痕累累的人心。
幽暗的鬼祭贪魔殿中,戮世摩罗支颐倚坐在帝座上,垂眸看着魔兵拖着一只大布袋进来。那布袋软塌塌的,拖曳了一地血痕。魔兵兴高采烈地回禀道:“帝尊,俏如来终于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解开布袋,露出俏如来残破的身躯。
“怎么死的?”戮世摩罗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
“听说是被中原人追杀,后来被他的徒弟一剑捅死的。”魔兵回答道。
戮世摩罗没有说话,只是沉沉闭上了双眼。魔殿失去了温度,仿佛茫茫雪原般寒冷,戮世摩罗连手指都冻僵了。他想要起身去看看那尸体,但双腿却抬不起,肩膀也宛如被紧紧压住,将他扣在这帝座之上。
戮世摩罗只得睁开双眼,仿佛重回世间般清醒。鬼祭贪魔殿中一片清冷,阒无人影。他想起了,公子开明被他派去了人世,杀生鬼言被他赶到应龙关修筑防御工事,闼婆尊在沉沦海还未回来。
又是这种梦,梦里俏如来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只要自己醒来就没事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从俏如来收徒那天开始,戮世摩罗变得厌恶睡眠。
殿外吹进了飞雪,飘落在他的鞋面,怪不得这般寒冷,他心中想。一道幽寂雪光映入了殿中,雪白的人影迈着沉静的步伐再度踏入了这座贪魔之殿。那人摘下兜帽,散下一头柔软的银丝。头发长了些,人又瘦了些,但精神倒还好,至少还在喘气。
“欢迎俏盟主驾临寒舍。”戮世摩罗凝视着他,却照旧一副随意揶揄的口气。
俏如来听出他声音中含了几分疲惫,涌上一股心疼:“小空……”
戮世摩罗打断了他:“银燕在竹林外面的雪地里,已经一个月了,我是劝不动他,你去找他叙旧吧,本帝尊就不打扰你们了,这边还有公务要办……”
戮世摩罗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俏如来已走到他的帝座前,轻轻拥住了他。
衣袂拂动,雪花轻轻抖落,俏如来的身上有战后未散的血腥与一路赶来的风尘,然而透过这些,戮世摩罗仍嗅到了他怀抱深处那陈年的佛前檀香,感受到有力跳动的心脏散发出的温暖与热忱。
多久了呢,多久没有被这样抱住。
小的时候,如果做了噩梦惊醒,躺在身边的俏如来也会这样抱他,用稚嫩的手摸摸他的头,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小弟,你不要怕,大哥在的呢。
然而他曾在意的一切,却有一天会随着雪的融化而消失。
能不能不要死,这句话戮世摩罗不会问出口,从小到大没有被父母纵容过的孩子,不知如何说出自己的央求。他只是伸出手,用力箍住俏如来纤细的腰,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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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竹林里,俏如来洗净了鲜笋,摆在亭中的石桌上。他收拾好食材,放下挽起的袖子,走过去拍了拍银燕的肩。竹枝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不时发出清脆的摧折声。
“那个时候,我们说好一起救二哥,他也是这样在村外等。一直等,一直从傍晚等到天明,连一口茶也不进去喝,”雪山银燕轻轻地说,“我那时不明白……其实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
“银燕和父亲一样温柔。”俏如来在他身边坐下来。
“不一样,”雪山银燕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谁又能说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成长就是寻找自己的过程,”俏如来用竹枝在雪地上随意画着,“你不是变,你只是一点点地长大了。但无论你长成何种模样,你都是存孝,都是大哥最重要的亲人。”
“大哥……”雪山银燕望着俏如来宁静的眼睫。
“银燕小时候的样子我都还记得,穿着小虎鞋,拧着眉头,总是跟在小空后面,”俏如来说着在雪地上画了两个手牵着手的小人,随后又画了一个大一点的小人,“这是小空和银燕,这是俏如来。”
雪山银燕用手指把三个小人连在了一起,让他们彼此相偎:“大哥不要一个人。”
俏如来放下竹枝,莞尔一笑。
“食材都准备好了,银燕亲手煮火锅好吗?”俏如来说,“我们兄弟在一起,严冬总会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