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南知道,眼前的男生跟沈肆月同在附中,甚至是在竞赛班、花钱找关系都不能把人塞进去的竞赛班,是保送清北的种子选手。
某次给女儿开家长会的时候,她在学校宣传栏里看过他的照片,红底的证件照,他穿白色衬衫,嘴角有笑。
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眉眼都是黑森森的,戾气浑然天成紧绷尖锐,而在那张证件照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气风发眼神明亮。
光一张照片,她就能想象学校里喜欢他的小姑娘群体有多庞大。
盛南直言道:“父亲的家暴史摆在那,你不怕吗?”
少年坦荡无畏,不言不语时,有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气。
其实他还是个孩子,父亲不疼母亲不爱,在这场离婚官司中只是个可悲的累赘。
或许,他也会难过也会心碎,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他现在坐在自己的面前,把自己逼进一个无所畏惧的坚强躯壳,执意要跟着那个家暴成性的父亲,好让自己的妹妹免于苦难。
“我不怕挨揍,我怕我不在,妹妹哭没人管她。”
盛南知道,他的父母管生不管养,所以他的妹妹从小都是他带大的。
“所以,盛律师,”说到妹妹,像是被触碰到死穴,男生的声音里终于带了情绪,是一种心如死灰的祈求,“有没有一条法律条文规定,妹妹可以跟着哥哥。”
沈肆月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可那些声音从她耳朵钻进去,落在心底,就变成了眼泪,潮湿一片。
为什么她的少年要经历这样的事情。
她一个外人都知道他有多疼他的妹妹。
为什么啊,为什么命运要硬生生把他们分开。
这样的事情,盛南不知见过多少,所以她依旧冷静而专业,为了保持清醒的判断力甚至到了冷血的地步,毫不留情戳破男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现在没有成年,据我所知你还在读高,抛开法律条文你没有任何抚养你妹妹的经济能力,而且,”盛南顿了顿,近乎残忍地告诉他:“你母亲会争取你妹妹的抚养权,也有关于抚养费的考量,你妹妹距离成年还有很久,所以你父亲需要一直支付抚养费,她需要以此来维持自己的正常生活,而你不一样,你马上就要成年了。”
所以没有人要你,这句话盛南没有说。
抛开律师的身份,她还是一个母亲,即使她大多数时候严苛到超乎女儿的承受能力。
长久的沉默,像钝钝的刀子,缓慢而持续地割在沈肆月的心上。
“如果我愿意不要抚养费呢?”
“如果我愿意辍学去打工呢,这样可以吗?法官会考虑吗?”
沈肆月怔住,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让她无法呼吸。
在这场离婚官司里,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想要争取妹妹的抚养权,他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明明成绩那么好,马上就要参加国赛,保送资格近在咫尺。
他明明有大好前程,再过半年他就要读大学,所有中国的大学都为他敞开大门,只要他想去。
他明明应该站在所有人的回忆里,站在她沉默的高中时代,意气风发,嚣张恣意,成为永远的月亮。
可他现在坐在这里,坐在离婚律师的面前,提出他可以放弃他能够得到的所有,为了让妹妹跟他。
盛南不是不动容。
这个冷静得超乎于同龄人的男孩子,终于露出了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他想要破釜沉舟,为了妹妹不惜毁掉自己的人生。
“你连高中文凭都没有的话能做什么呢?你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你能给你妹妹怎样的生活?”
少年倔强的眼睛漆黑澄净,有一簇微弱的小火苗,一点一点慢慢熄灭,蓬勃动人的朝气不复存在。
他垂着头,黑发滑落眉宇遮住眉宇,久久沉默。
盛南猜他是不是已经红了眼睛。
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难怪妹妹只想跟着哥哥。
除了因为血浓于水的亲情,还因为哥哥曾经自己一个人给她撑起整个世界。
她从不安慰人,这次却放软了语气,不是站在律师的角度,而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就算你们一个人跟爸爸,一个人跟妈妈,你也可以见到她啊。”
少年的嗓音清越不再,已经有些低哑:“我外婆癌症确诊,我妈要跟他们一起回南方,那里离这一千多公里。”
一千多公里,几乎是大半个中国。
朝夕相处的兄妹,以后恐怕再见一面,都很难了。
沈肆月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话的。
原来曾经她经历的那些,跟他比起来,如此微不足道。
她想起高一的时候。
他不去清北班,不参加数学竞赛,因为竞赛班的作息和假期安排没有办法照顾妹妹。
他不准备考研,想要大学毕业之后直接参加工作,这样就可以赚钱养家。
他让自己飞快成长,还是来不及保护好最重要的人。
现在一切回到原点,甚至比之前更加糟糕。
“我知道您的咨询费不便宜。”
盛南看着男生最后把信封放在桌上,推到她的面前。
他的个子很高,眉眼英挺俊秀,微微颔首:“谢谢您。”
沈肆月闪身躲到楼梯口,喜欢他那么久,她从来没有哭过。
可现在,她的心都要疼碎了,眼泪不听话,一个劲儿往外掉。
少年推开门的瞬间狂风肆虐,那从不为谁弯折的脊梁依旧挺直。
他的家人知道他已经在爸妈之间作出选择了吗?
妹妹长大以后会知道哥哥不是不要她、是不能要她吗?
“我跟我爸。”
是不得不面对分离时,他作为哥哥、为保护妹妹,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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