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张扬,安静的,陈旧的,像木质的阁楼里沁入的阳光。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有一点清楚明确,他不想将她当作受害人,只想将她当做一个,受过伤害所以敏感怯懦的普通人。
李明琮在她身边时,有一种久违的平和和安心。
他找不到原因,也找不到理由。
循着这些脉络去摸索——大概只能找到一点。
在他十七岁的时候,正当叛逆的时期。
在他茫然、因成绩下滑而几近自暴自弃的时候。
那时李明莉从遥远的大都市回来没多久,她与这个北方小城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墨守成规,循规蹈矩,大人的想法都停留在攀比孩子学习乖巧,攀比家庭是否编制的时候,十九岁的李明莉从广东打工回来,穿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成熟衣服,露着腰,露着大腿,一头黑发烫成了卷,她抽烟,涂着漂亮指甲油的手指夹着香烟,家属院的老人对她指指点点。
他和李明莉的关系在十七岁的时候有些隔阂,因为父母也时常在饭桌上骂她,李明莉不反驳也不说话。
以至于李明琮夹在中间,跟谁说话都不是。
也是在他在高二那年暑假,父母回老家探望老人,没了管束,李明琮每天泡在街口网吧天昏地暗的时候,撞上了在外面抽烟的李明莉。
李明莉问他:“作业写完没?”
“没。”
“都八月二十号了。”
“我知道。”
“回去写作业。”
“不想学。”
“为什么不想学?”
“还能为什么,就是不想。”
“你觉得这样很酷?”
李明琮不说话,酷不酷不知道,每天泡在网络上麻痹神经是真的打发时间。
李明莉点点头,说明天带他去个地方。
李明琮觉不在家呆着去哪儿都行,尽管对这个姐姐空缺了几年的记忆,仍然算不上抵触。
去的地方有点远,李明琮想了想,想到路边的老太太八卦的眼神,想到父母看到李明莉时就嫌恶的目光,没忍住问,“你去广东做什么了?”
“少管。”李明莉闭着眼不说。
李明琮也就不再问。
结果到了地方——准确说到了哪儿他不知道,只知道远离市区,甚至空旷破落的可怕,一排排厂房,过来两辆大巴,下来的都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带着行李箱和包。
李明莉打了电话,带着李明琮进去,又问了一遍,“你不想上学是吧?”
“不想。”李明琮回的不假思索。
“行,你在这吧,三五天之后我来接你。”
李明琮心里觉得不妙,但跑也跑不了了,时间一到,大铁门关了。
李明琮愣神那几秒,李明莉出去了。
那三天,足够让十七岁的李明聪被社会毒打,那里是当地的电子厂,来这儿的不是辍学就是职技校。
都刚好超了十六岁。
厂房像个流水线,男女无差别,高强度极度统一地连轴转,被当成了机器人似的,在这样重复的日子里,两天人就蔫了。
李明琮初初乍到时还觉得新鲜,可以在社会上闯荡,十几岁的叛逆,是以为逃离了学校,没有试卷没有作业,是灯红酒绿,是自由和天堂,可这并不是天堂,这里没有琼浆玉液,也没有自由和快乐,只有劳累到端不稳饭碗的手,吃了一口就要呕吐的饭菜。
宿舍是十二人寝,吵闹聒噪,早上六点开始工作,晚上八点结束时手都是抖的,李明琮根本干不来这样的活,他开始后悔,找组长给李明莉打电话接他回去。
才两天,李明琮就快脱相了。
哪儿能不做呢,电子厂的门一关,出不去,手机要上缴,到点发饭卡,不做连饭卡都不发。
李明莉带着李明琮去吃了顿饭,直达的公交一天两趟。
乌漆嘛黑的天,李明莉坐在靠窗的位置抽烟。
“我刚到广东时,就是做这个,工作强度可比你这体验卡大多了,”她淡声说,“你吃不了读书的苦,就要去吃社会的苦,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你在这个年纪被社会毒打,以后离你的梦想越来越远了,甚至你再也没了做梦的资格,我说的不好听,但是事实。”
“……”
“李明琮,别走这条路,我人生里所有的错误,都是从我觉得数学太难所以放弃的那天开始的,我说我想当个设计师,可是数学怎么考都不及格,我以为去了中专会好,但没有,所以我辍学了,跟爸妈闹翻了,跑去打工说养活自己以后做设计师,但是我真去了之后,我哪里还有做梦的资格?没有学历,不是天才,就是社会底层的底层,除了廉价的劳动力,还有什么。”
李明莉只是在陈述的说着,一根烟抽完了,她弯腰倾身扔进了公交车的垃圾桶里。
“好好学习,学不下去就去跑一跑,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被试卷打倒?”
李明琮是第一次听李明莉说了这些,他沉默了一会,问她,“你呢?”
“我什么?”
“你才十九岁,你以后做什么呢?”
“活着吧,”李明莉耸耸肩说,“能活着就不错了。”
李明琮浮躁不安的叛逆期,终于是在那个极度疲倦的晚上,进入了休眠期。
“你为什么不想学习?”
“压力大。”
“这不能是你逃避的理由。”
这不能是你逃避这世界的理由。
什么都不能是。
黑暗、压抑、罪恶,都不能是逃避这世界的理由。
错不在命运,在自己的逃避。
大概是三天里耗尽了所有的精神和体力,李明琮终于睡了个踏实觉,也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李明琮在很多年后都没有再体会过这样的宁静,即便是其他时候的心烦意乱,他去跑步骑行训练,也仅仅是让自己生理劳累,回去后借助着疲倦睡个好觉。
可今天呢?
李明琮低头看着手里的袋子,忽然想到了今晚她轻轻覆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江渺渺小,沉默,甚至不太擅长言谈。
可她也忽然让他平静下来。
什么都不能是你逃避这世界的理由。
——李明琮,你真的有在意我,所以我也在意一下你。
——李明琮,明天见。
李明琮弯唇笑笑,终于是上了楼。
-
江渺摸黑开了灯,关门后站在门口,也清楚地听到了李明琮开关门的声音。
她抵在门上,若有似无地回想起这个晚上,唇角不自觉上扬。
江渺拍拍自己的脸,晚上十一点半了。
她忽而想到什么,拎着一杯水去露台上。
黄木香还是孤零零地依靠在墙上,好像毫无苏醒的讯号。
江渺给黄木香浇水,低声说,“我好像又多了一件有点期待的事情。”
“……”
不只是想明天见到李明琮。
还想要看看黄木香开花。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是一万二或者一万五,后面还有一截晚上更。
评论红包。我可能后面突然有一天更好几章一口气完结了,反正就是二十出个头完结?
嗷对了!我收到黎叔叔的出版合同返回啦,进度可以蹲我wb。
---
想起了惠特曼在《草叶集》里一句很经典的话:如果我们一败涂地,那不是另有胜利者摧毁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深陷永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