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辙舟心脏剧烈跳动,四肢百骸一寸一寸地彻底凝结僵硬了。
他正儿八经三十多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这么错愕失态的时刻。双拳不受控制握紧,手臂的青脉筋络充血突起,所有的感官集中在面前方寸之距的迟玉挽身上。
真是……荒唐。
荒唐至极。
楚辙舟想着,他是楚明泽的爱人,应该坚定不移地推开他。
可他现在失了心智,不能强行被唤醒。
思绪纷乱,楚辙舟抽了口气,不敢碰他。
迟玉挽呢喃低语,又叫了一句明泽,声音很轻,是从嗓子里飘出的气音,他本能偏头,无力的手指虚虚缠住楚辙舟胸前衣襟的一枚纽扣,闭着眼睛,沿他的脖颈缓缓磨蹭了下。
体温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渡过去,楚辙舟手脚僵硬,一动不动,直到迟玉挽靠在他的肩头睡着。
好半天,楚辙舟低头凝视迟玉挽,眼底情绪复杂难辨。
他误把自己当作楚明泽,毫无顾忌地袒露了自己的脆弱。
楚辙舟为自己初见迟玉挽时妄下的疑心论断感到抱愧,这个人,怕是爱他的弟弟爱到无法割舍的地步,白日里常常挂念,梦里才这样离不得楚明泽。
天色恍惚将暗,黄昏余晖透过窗户轻抚他的脸,青年沉睡的模样很是温静和婉。
楚辙舟的衬衫被他弄得有些凌乱,领口松散,全身上下唯一端正的地方,就是他永远一成不变的严肃面庞。
神情不变,心就不会乱。
强迫自己从回忆里抽离,楚辙舟继续维持着凛然面具,辗转几步,走过去接手迟玉挽的工作,主动帮忙舀水。
“你的手腕需要养一养,近几天不能做重活。”
他用寻常语气叮嘱,下意识不去看迟玉挽清雅秀美的侧脸。
说完,楚辙舟不知道这关心是不是超过了他们之间应有的限度,谨慎补充道:“楚明泽生前托我照顾你。”
迟玉挽很秀气的微微笑起来,面上犹如一泓清水荡起了涟漪。
楚辙舟管不住眼睛,目光不受控制移了去。
迟玉挽的笑容柔和温润,可经历了昨晚的“荒唐”,再看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楚辙舟见过他面对楚明泽的样子,那么柔心弱骨……任人予取予求的依赖温顺。
对比之下,他对自己笑的太客气太疏离,远隔云端,若即若离。
这符合俩人半生不熟关系的距离,也是最安全恰当的距离。楚辙舟对此感到满意,他稳稳端起木瓢洒着水,原本略显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先前的“亲密接触”只是一个偶然的意外,楚辙舟在生意场上习惯十拿九稳,像昨晚那样思想完全脱离掌控、令他束手无策的情况,他显然不愿意再经历一次。
迟玉挽是极有分寸的人,性情温和好说话,脾气不难缠,帮他安置稳定下来应该不是难事。
楚辙舟答应了楚明泽不能不管他,但迟玉挽的事情,也该尽早翻篇。
这一边,盛江市的夏逢山同时应付好几方关系,风风火火,忙得脚不沾地,然而楚氏掌权人却罕见罢工一天,待在渡安潭过了一天清闲日子。
楚辙舟借口帮忙修理洗衣机留了下来,借口如何拙劣不重要,关键是他和迟玉挽心照不宣知道对方的意图。
楚辙舟对他心理状态有所顾虑,而迟玉挽理解他的顾虑,不说不问,俩人就这样住进了同一屋檐下。
楚辙舟心下觉得这人实在十分美好,贴心得近乎完美,跟他打交道不用多费口舌,光是待在一处什么都不做,他也能感到久违的身心舒适。
家里平白无故多出个大男人,还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成年男人,任谁都会有些不自在。楚辙舟尽量降低存在感,一举一动绅士得体,尽可能地不让迟玉挽感到突兀或者不舒服。
他谨记厍珺的嘱托,担心迟玉挽再伤害自己,有意留心观察他的状态。
迟玉挽的生活轨迹简单明了,日常一点一线。
起床后先去小菜园里侍弄花草,他似乎格外钟意那张木藤椅,大半天的时间都倚在那里看书消磨时光,掌心松松握住书卷,累了就阖眸休息。
他的这间屋子仿佛也没有秘密,任人进出。
迟玉挽见楚辙舟无事可做,委婉提议他可以四处走走看看,想看的书也可以随意拿。
楚辙舟很自然地接住话茬,顺口问道:“这么高的书架,当初是一本本码上去的吗?”
气氛静谧了一瞬,细微灰尘在空中飘然浮动,迟玉挽拿书的手垂落下去,视线定格在书架上久久未动。
“是明泽搬的。”
楚辙舟不说话了。
每一次迟玉挽提到楚明泽,他无一例外陷入沉默。
他本就和楚明泽不熟,并且迟玉挽因为弟弟的去世,身心状态出现了一些问题,他需要及时从这种状态里脱离出来,这种情况下,最好避免谈及楚明泽。
楚辙舟随手抽出一本书,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恕我冒昧,你想过要离开这里吗?”
留在伤心地是会触景伤怀的,所以他之前建议过迟玉挽可以出去走一走。
离开?
经年麻痹的神经被蛰了一下似的,迟玉挽微怔,仿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由自主侧头疑问:“嗯?”
他的眼眸幽滟浓郁,像一湖静谧的池水,波澜不惊的,又好像空洞得紧,一眼望不到底。
楚辙舟直直与他对视,重复道:“离开,跟我一起。”
迟玉挽眉眼轻垂,略思索了一会儿,再抬头,有些过意不去地说:“楚先生要是想去别的地方游玩,可以另找一个带路人,我对烟洲其他县城不太熟悉,只在渡安潭,倒可以领你四处看一看。”
楚辙舟自认话里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迟玉挽不该曲解他的语意,除非他有意无意在逃避。
按照以往两人的交流,一方心领意会,另一方默契装聋作哑。他这样顾左右而言他的搪塞过去,楚辙舟再要多嘴追问,多少显得不知趣了。
想了想,管他知不知趣。
楚辙舟不给他退却的机会,将话摊明了,口吻甚至带上一点强硬的逼问意味。
“迟玉挽,不是离开渡安潭,而是离开烟洲,不是离开一天两天,而是有可能再也不回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境地再差还能有如今差吗,他还这样年轻,大好前程等在前方,楚辙舟衷心希望他能尽快开启新生活。
迟玉挽靠在那里并不说话,看上去十分平静,然而本能地攥紧了书,白净的五指根根蜷起。
离开,再也不回来。
藤椅的扶手边放了盏一盛水浇花的盆盂,边缘镶嵌着一圈玻璃,他的脸就倒映在玻璃镜里。慢慢地,那张脸上显出微茫的神情,仿佛听说了一个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