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桐犹豫了会儿:“我……我这几天起得有点晚,来不及吃。”
江岚看着乔桐,微微笑了笑:“我是你室友,当然知道你平时出寝时间比我早。我起得这么晚,都有时间吃早饭,更何况你呢。”
乔桐没接话。
江岚把嗓音放柔了,轻声说:“其实很多时候,如果心里装着什么事,说出来要比憋着要好受很多。”
房间里静了很久。
分针往前走了一个刻度,下课铃随即打响,教学楼脚步走动声渐起。
等到铃声敲完了,乔桐低头看着扎进手背的针管,向江岚说起了她家里的事。
江岚从前有很多朋友,偶尔起了兴,会邀出来聚一聚。
晚上在江边瞎逛,吃吃烧烤,喝点度数低到根本喝不醉的啤酒。
一切本来都好好的。
结果每次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不知道是触景生情还是到点了,突然就开始夜伤非,拉着她说起家里那些
乔桐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还不吃早饭,中午只吃一个素菜。
这省钱的办法,要是被她妈妈知道,不得被怄死。
江岚本想借钱给乔桐,或者用她画漫画积攒的钱给乔桐当生活费。
但一想到,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骄傲,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能之后再想想,能不能从其它方面入手帮点儿忙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宁羡已经提着三盒饭菜,站到了窗边。
听完了乔桐的家事,她平静开口:“但你有低血糖,不吃饭身体会垮。所以,你的行为起不到实质意义上的作用,反倒还会给你妈妈增添负担。”
“你现在有能力做的事,只有好好读书、吃饭,这才是你目前能够为她减轻负担的最好方式。”
江岚转过头,望向站在窗户底下的宁羡。
宁羡的表情里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有的只是一眼就能够看到底的平静淡然。
这时候,江岚突然想起了自己上回在江落面前说出的那些话。
她跟林慕姐不一样,她不是陈列在珠宝柜里的钻石,而是孤独闪耀的黄金。
她意志坚定,不可动摇。
虽说这段话是江岚原先用来描述女主角的,但此时此刻用在宁羡身上,倒也很贴切。
宁羡对乔桐说出的话,是很多人都能够想明白的道理。
但很多人,都不会选择把话说得这么直接明白。
直接到几乎有些不留情面。
如果宁羡是个不通人情.事故的人,江岚也能理解。
偏偏她又觉得,宁羡其实是知道的。
知道他人在倾诉心事时,其实并不需要能够起到作用的建议,只是需要一点安慰——即使是掺杂着虚伪的安慰。
宁羡知道这些,但依然不作安慰。
犹如一把金属剪刀,自我剔除浑身所有虚伪无用的部分,只保留尖锐锋利的真实。
江岚不知道宁羡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才会变得像颗玻璃珠一样,通透又冰冷。
但是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其实很佩服这样的人。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看清了什么东西之后,依然能够坦诚说出事物原本的面目。
也不是每个人在已经共情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做到冷静抽离,做出不共情的回答。
反正,她做不到。
乔桐好像也愣了愣,片刻后,她对宁羡笑了笑:“谢谢学委,其实我也想明白了,我的想法果然还是太不成熟了。”
“我妈妈一直没跟我爸离婚,一个人辛辛苦苦把这个家撑了这么多年,为的肯定是我和我妹妹。”
“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最应该做的应该是好好读书,等到以后考上大学了,找份好工作,这样才能帮我妈妈减轻负担。而不是拖垮自己的身体,做出让我妈妈伤心的事。”
宁羡点点头。
之后,乔桐又跟江岚和宁羡说了好些
话。
盯着点滴瓶,杏眼明亮乌润,里面满是笑意:“你们放心,我以后不会这样啦。毕竟我还有好多没实现的梦想,还想做好多好多事呢。”
“我喜欢画画,以后想去当服装设计师,给我妈妈设计一件很好看的旗袍,比她结婚当天穿的那件大红旗袍还要好看……”
病床上的女生谈论起梦想,眼神灵动,神采飞扬。
江岚盯着乔桐明亮的眼睛,看了很久。
所以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当她注视着乔桐的时候,宁羡也正站在干净透光的窗下,静静望着自己。
入秋后,绥川的天总是要黑得格外快些。
金红云霞缓缓褪去光彩,不知不觉,外面的天暗了。
晚上七点半,快到晚自习第一节的下课时间。
虽然肯定有同学给守课老师说明情况,但依然改变不了江岚和宁羡没请假的事实。
把乔桐送回寝室休息之后,就转身往教学楼方向走。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行事作风却实在抠门。
在七点半这个点,从宿舍楼到教学楼这段路,路灯只亮了寥寥几盏。
看这架势,生怕这两排灯把学校的电给烧完了。
江岚走在路上,左手边是一整排差不多快掉光了的桂花。
右手边,是身上飘着淡淡薰衣草香的宁羡。
路灯映出前方每一条严整折叠的阶梯,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路,天空开始飘起微雨。
直到这时江岚才隐约察觉到,宁羡身上这股带着点儿愁绪的薰衣草浅香,好像并不是洗衣粉的味道。
感觉,更像是某款香水的尾调?
虽说江岚一向对含薰衣草的香水无感,因为薰衣草这个东西吧,无论是制成精油,还是加进香水里,味道都太闷太冲了。
但是,宁羡校服上萦绕的薰衣草香却很好闻。
稍浓些的前调,像是初冬迎面吹来的一阵风,微冷的清寒料峭。
中调略有些尖锐,其间混合着薰衣草特有的金属质感。
至于尾调,则是江岚跟宁羡刚成为同桌的那段时间,闻到的那股干干净净的皂香。
这款香水从清冷逐渐走向暖意,闻久了之后,如同被阳光烘干的被褥包裹住,还让人觉得有点晕。
江岚闻着宁羡身上这股似有若无的香,其实没感觉到特别晕。
不过回想起刚才她在医务室切下一小块苹果,递给宁羡时,宁羡怔过之后唇角隐约泛起的微笑——
走在灯光浅浅照耀的路上,雨丝飘飞如柔软羽毛,倒还真有点儿不太真实的踏空感。
想到这里,江岚突然记起了一件事。
“宁羡,今天晚上的饭钱,我到底是晚上用微信转给你,还是明天吃饭时帮你刷?”
宁羡想了想,说:“明天刷吧。”
江岚:“噢,好的。”
好的,这说明她同桌明天又会跟她一起吃饭了。
夜晚的风很静,微雨也静。小学部那边的琴房里,隐约传来钢琴声。
江岚凭借练习了两三个月的钢琴基础,勉强能够分辨出,应该是某位小朋友在弹拜厄基础曲。
简单的双手连弹,十分干净的几个音。
晚风轻轻吹,雨也轻轻飘。
江岚听着钢琴曲,头一回觉得下雨天好像也不是那么讨人厌。
她的心情很不错,甚至试图跟不爱说话的同桌聊天:“宁羡,其实我有时候很佩服你。”
宁羡脚步一顿:“佩服我什么?”
江岚转过头,对着宁羡眨眨眼。
“嗯,值得佩服的地方太多了,不过我今天最佩服的,还是你能够直截了当对乔桐说出那些话。如果是我,应该不敢这么说。”
“为什么?”
江岚拂去头发上的雨丝,面容在灯光里被映得朦胧:“因为很多时候,人都不喜欢听真话。所以如果换作是我,可能会对乔桐说上两三句没什么用的漂亮话。”
“虽然难免落入虚伪,而且只能起到点儿微不足道的安慰作用,但胜在不会出差错。”
雨丝在灯下飘了会儿。
宁羡的外套上落了雨,但她并不在意,声音里充斥着平静。
“那是因为你很善良,会顾及到乔桐的心情。而我不会,我并不善良,也没有需要顾及到她心情的理由。”
江岚怔了怔,却不是因为宁羡话里的内容,而是因为……
实在很难得,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宁羡还能不作停顿,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段话。
好像上次宁羡跟乔桐说那些话时,也顿了会儿,才缓慢说出下一句。
等到江岚回过味儿来,不禁摇摇头,笑了笑。
嗓音里都不自觉染上了笑意:“宁羡,你刚刚表述的善恶论,还是太有失偏颇了。”
宁羡:“哪里偏颇?”
江岚笑:“你见过哪个大恶人,会说自己并不善良,其实坏得很的。”
宁羡微微蹙眉,思考着江岚刚才抛出的问题。
江岚却弯唇笑了笑,接着说:“而且,那天你听说了我以前的事迹,结果还愿意帮我说话,愿意继续跟我当同桌。仅凭这一点,我已经觉得你很好,很善良了。”
听见这句话,宁羡蓦地抬起头,望进了江岚的眼睛。
她看见里面有很好看的笑意,而且温柔,像是蝴蝶在昏暗光线里纷飞燃烧。
“不是。”
当宁羡吐出这两个字眼时,江岚依然在笑。
只不过,她的眼睫轻轻颤了颤,里面的光线好像变暗了些。
宁羡加快了语速:“不是,我并不觉得……不觉得你以前做过的事,一定就是不对的事。”
江岚看着宁羡,她讶异于宁羡言语里过长的停顿,以及快到像是想迫切解释什么的语速。
宁羡稍稍停顿了一两秒,很快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继续说:“毕竟我觉得每
个人做任何事活费的?”
江岚:“嗯,因为我之前打游戏充钱,把生活费充没了。我妈当时问我还有没有生活费,我也说还有,大大的有。”
“然后呢?”
“然后,跟你在食堂吃白米饭一样,我吃了一个月的泡面。”
乔桐明白了。
原来是自己吃白米饭的行为露出破绽,让江岚回忆起了从前,猜测她可能没找妈妈要钱,所以才会每天只吃白米饭。
虽然证据确凿,但乔桐还是想婉拒,毕竟……
“毕竟,江岚你的生活费是你爸爸妈妈给的,我就算以后能还上,现在也不好意思借叔叔阿姨的钱。”
江岚微微皱眉:“谁说我的生活费是我爸妈给的?”
乔桐愣住。
难道,不是吗?
江岚为自己澄清:“从前几年开始,我就没找我爸妈要过生活费了,用的都是我自己的钱。”
毕竟,她就算混得再怎么差,好歹也是星野漫画的热门榜第一。
她要是都揭不开锅,全平台的人起码得饿死一半。
当然,江岚并不会向乔桐小可爱解释这些。
只是要了乔桐的微信,给她转了未来几个月的生活费。
并且鼓励本就名列前茅的乔桐:“你好好学习,加把劲儿下学期拿个特等奖学金,到时候我等你还我钱哦。”
乔桐也被鼓励到了,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怀疑这位室友是个诡计多端的钕铜。
含着泪花,冲上去抱住江岚:“好!江岚我一定好好努力,不会让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