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清夷讨厌楼苍,尤其讨厌他的眼睛。
旁人觉得楼苍的眼睛无神采,死气沉沉。薛清夷每次看其他人毛骨悚然的表情都觉得可笑,但仍会附和,说:是啊,真是一双死人才有的眼睛。
但其实这并不是他讨厌的原因。
楼苍的眸中似乎映照一种真理。他觉得很可恶。
那就是这个世界不会都围着他转,他并非世界的中心。
向来众星捧月的少宗主厌恶这种被真理逼视的感觉。
他可以让楼苍跪下,可以毫无理由地让他接受一场毒打,可以让他做一切没有人愿意去做的事。
也可以贬低他,伤害他,污蔑他的人格,践踏他的尊严,却唯独不能改变他。
那双眼是皑皑不化的白雪,是不可夺坚的顽石,是恒常升起的日月。
一个没有欲望,无法驱使的人。
一个高洁的人。一个健康的人。
薛清夷愤恨的眼里隐隐有浅浅的水意,却又高傲地不肯低头不肯让眼泪落下来。他遍体发冷,捏紧领口的毛氅,“那是救命的东西,你知不知道?”
他的父亲花了很大的代价,才在日月坞那位盛名又坑人的占星祭司手里得到消息。
佛心莲子是难得的对他不足之症有疗愈作用的东西。佛心莲的花瓣却对他全无作用!
楼苍还是那样和他对视,然后点了点头。
他知道。他知道。他明知道!
薛清夷瞳孔猛缩,牙关颤抖,为了不露怯,他狠狠咬住后槽牙。
他的身体状态,可以类比为破碎后被强行粘贴起来的杯盏,稍有不慎就会破碎。
正如此刻,只是心情愤恨、复杂、委屈而已,口腔就开始渗血。鲜血顺着嘴角淌下,被他大拇指恨恨擦过,他转身,发尾甩了楼苍一个狠厉的耳光。
他道,“阿丁,我要去见谢薄云!”
楼苍三天前走的,薛清夷三天前就开始期待。这三天,日月更替他都觉得漫长如世纪转移,他几乎是数着门前的落叶一片片地过的。等到第七百三十片落叶落下,他再也忍不住,不顾侍从的阻拦,执意要来到停枫台等待。
他讨厌楼苍,但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楼苍能带回那个奇迹;只要他能获得一具健康的躯体,那他以后再也不讨厌他了。
阿丁不敢违抗这位祖宗,急匆匆地走过来跟上。
薛清夷脚步忽然一顿,转头看向刚刚滴水到他塌上的女修。
那女修被他阴暗的视线看得惶恐。少宗主那染血后终于有了人样的嘴唇轻启,命令的话语吐露:“那桶水,不是说有诒尔多福灵心慧性的妙用?那便赏给师兄吧。让他除了只会杀人之外,也长点‘慧性’!”
说完一挥袖就走,背影都带着愤怒。
走出两三步,没听到背后的动静,他又回身,压着怒意讥讽,“怎么了,少宗主说话也不管用了?”
怒火攻心,他喉咙动了动,弯下腰咳嗽了两手,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抓住了大氅把自己裹紧。声色变得更沙哑,语调更阴戾,“说过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
弟子们面面相觑。
有人先低声道:“得罪了。”
“哗——”
一大桶灵心草熬制的水泼在楼苍的身上。
楼苍闭了下眼,带着草木味道的污水从他的眼睫、鼻梁、下颌滴落下来。
薛清夷嗤笑:“赏你去去晦气。”
他并没有感到报复的快感,他满心无尽悲哀。
楼苍不会因为一桶水而伤身,他的所谓报复对楼苍而言哪里伤得了根本。
越是清楚,越是觉得可恶。
凭什么世界上有人可以健康、优秀,而有人就必须孱弱、无能?
楼苍再睁开眼的时候,只能看到薛清夷的背影。
秋风萧瑟,卷起红叶。身边的无相宗弟子噤如寒蝉,但不难想象今日发生之事转眼会流传成什么样子。
楼苍用净水诀简单打理了一下,平静地摘掉发丝上的烂树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朝图妄峰走。
一路黑色的云霭滚动。
天好像要下雨了,显得有些闷热。
楼苍在千枫中遥望,能看到薛清夷的背影在远处缩成一个红色小点。
他下意识想用右手捂一捂心口。但是右手连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