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这样吧。

这样想着,他将注意力自皇室朝堂收回、彻底陷入了丧失目标的浑噩状态,令一直以来做为他的替身、以大景长公主之身现于人前的赛鸿雪十分担心,主动为他寻来养心经卷调剂心情,却还是无济于事。

终于有一天,他的这一状态被大夏胡人入侵、北疆告急的消息打醒,想要再次重整旗鼓、光复山河,却已无力回天。

【若能重来一次,我这一生,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最后的最后,在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这位遣散了一众手下的前太子之子轻轻松开手中的红烛,眼看着它自半空掉落,点燃了地上的桐油、引燃了整个凤栖楼的大堂。

与向着大门方向迅速奔逃的人群相向逆行,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登上了这座平康坊最高建筑的顶层,伫立窗前,看着整个京城在大火中烈烈燃烧——

然后,再次睁眼,他便已回到了十年之前;并遇到了那个让他甘愿为其付出生命、想要以其寄托余生的人,陆琛。

若要提及【陆琛】的大名,裴玠自然是知晓的。但这位前世的大景丞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当年已经减少对朝堂关注的裴玠却并不了解,只能从旁人捕风捉影的评价中窥得一二:

无论是长袖善舞、党羽遍布朝堂,甚至可以与皇帝分庭抗礼的权臣;还是干脆地投靠了大夏,背叛祖国、数典忘祖的奸相;抑或覆灭大景的罪魁祸首、被举国辱骂的千古罪人……渐渐地,回想起上辈子世人对陆琛的诸多评价,裴玠在自己的脑海中拼凑出了一个有些简陋的人物白描。

“这人大概是一个会为了自身的利益不择手段,热衷于追逐名利、利欲熏心

的野心家罢。”怀着这样的想法,这位前太子之子在重生后的第二天就展开了对陆琛的调查,并已经在心中给对方预判了死期:

“对于这种人,可以先将其收入囊中、诱之以利,待天下太平、大业铸成,再慢慢炮制……总之,无论如何,这种破坏性极强的不稳定因素,若是不能为我所用,那便索性毁个彻底!”

可在收集完此人的全部情报资料后,他却可以肯定,当前他眼前所见的这个布衣平民,正是他急需控制在手的隐士大才,而且似乎视功名利禄如粪土、一点儿野心也无,竟是丝毫不符前世世人对其做出的评价。

待陆琛干脆地放弃了北上赶考、令本想在京城守株待兔的他扑了个空,裴玠这才彻底将今生与前世彻底分开看待,开始正视已经发生改变的未来——

那位曾经的大景丞相、如今的举子屠户就如同一个固定的锚点,令他再也不会混淆记忆和现实;如同让一直在空中漂浮着、不上不下的人终于结结实实地踩到了地面,产生了活在当下的实感。

静观其变不是裴玠的行事风格。

察觉到当前这个世界并不与前世相同后,他便决定主动参与其中,推动、促进未来的转变,将它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当然,还有那座九五至尊之位。

暗暗在心中对堂弟裴昭道了一声抱歉,任左右侍女将发间的金钗一个个拆下,裴玠看向铜镜中映照出的红妆渐褪、还原出本来样貌的青年和他身后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收紧了袖袍下的双手。

——在这一世,他决不会再将那个位置让给任何人。

以最快的速度重组了前世班底;在宫中和北疆铺设了暗棋、筹集情报消息;经过大半年不分昼夜的筹谋操劳,凭着重生者的先知先觉,裴玠终于成功将手中的势力恢复至上一世巅峰的半成,整整缩短了五年的时间。

也就是在此时,一心扩张的他遇到了手中经费紧张的难题,并再度想起了那个远在江南的人。

【但凡名留青史的帝王身旁一定会存在着一位辅佐其创下百年基业的良臣,而将立于我身畔的那个人,也许就会是他呢?】

怀着试探的心情,裴玠写下了一封信笺,快马加鞭地送去万里之外。

在提笔仿造那人师兄的笔迹写下书信、收到那人回信的那一刻,两世以来的第一次,他对自己这一手仿写功夫的厌恶减轻了大半。

——原来,这般奇技淫巧能为他带来的并非仅是身为替代品的耻辱;还能塑造一个善意的谎言,为两颗可成知己的心牵线。

是的,一开始裴玠对陆琛所怀有的感情仅限于对人才的欣赏,是由那些甜到心底、白花花的糖霜带来的热切;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京城与江南间往来信件寄送得愈发频繁,这份感情却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变质,突破了友人和君臣之间的界限。

陆琛此人之于裴玠,几乎可以说是同时扮演着多重角色:

他可以是值得信赖的友人

_[,给出令他深感慰籍的开导。

他又是温暖可靠的兄长,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总带着一点年长者独有的纵容和偏爱,令自小便男性长辈引导缺失的裴玠无法不沉浸其中。

他还是无比睿智的师长,大到治国拢权、小到做菜烹鲜,这世间仿佛没什么事情能难得倒他;也让此生注定充斥波澜凶险的裴玠感受到了久违的心安,好像只要与这人一起,所有遇到的难题都可迎刃而解……

是以,即便裴玠清楚地知道,接连两世,他从未喜欢过男子;但将这样的一个几近完美的人当作自己此生的爱人,似乎也不是什么无法接受的事了——不,不如说若是自己不会为陆琛动心,那才会令他感到异常。

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陆琛的,裴玠其实也说不清楚;因为喜欢上这个人仿佛就如呼吸一般轻松自然,一切都发生得水到渠成;待他反应过来时,便已是泥足深陷。

也许,这一切都缘于看到那人竟会庖丁之术的情报时产生的好奇和探究欲望;也许,在与那人初见时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异状就注定了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喜欢上陆琛的理由实在太多,不过其中有最为重要的一点,尤其令戴惯了无数面具的他感到心动:

只因在陆琛的眼中,他从头到尾都是裴玠,且只是裴玠。

还有两人间浑然天成的默契、只一个眼神便可领会对方意念的合拍、仿佛曾相处过无数岁月的莫名熟稔感……只和陆琛相处了短短两个月,裴玠就颇为狼狈地选择了逃离江南——

因为他知道,若是再呆下去,随着一日胜过一日的好感递增,他怕不是此生都再不愿离开那人身边。

也许,这样才是对两人都好的选择。

独自返京的他有些怅然地想道。

——虽然已经确认了自己对陆琛的心意,也能感受到对方对他并不排斥,甚至做出了回应;但明白在大景两个男子相伴一生终究会被归于异类的裴玠却舍不得陆琛因自己遭受这一切,更不想将对方牵扯进宛如染缸的朝堂。

维持当前的关系就已然很好,我不贪心,只求做他一生的好友知音。

早就将自己本想招揽幕僚的目的抛在脑后,拿着陆琛寄来的书信,裴玠选择了将爱意压在心底;却没成想,在几个月后自下属口中得到了那人已主动北上找他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