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后面那个“硬”字,即将脱口而出时,谢尘寰的掌心,凝出一把冰剑。
乔栀屏住了呼吸。
她以为他会一剑刺穿那艳傀,杀死对方。
却见他垂着眼,用力把少女推到了一边。
然后,面不改色双手握住剑柄,捅向自己的腹部!
“噗呲”,那一剑,毫不犹豫地穿透了皮肉,透背而出。
长睫一掀,漆黑的眼里欲/望褪尽,重新变得无比清明。
血,滴滴答答,顺着晶莹泛着银蓝的剑身流淌,他压抑着喘息,喉结滚动,骨节分明的指,握住那剑柄,缓缓从腹部抽出。
无法从他眼神中捕捉到任何痛楚的感觉。
但脖子上的青筋、额角的汗和略微急促的呼吸,无不昭示着,他在极力地隐忍着什么。
偃师玉目光复杂。
竟然用近似自杀的方式来克制欲/念,破他的魇阵。
他不得不叹服。
此人心性之狠绝强大,诸天神佛,无人能比。
随即,他面色大变。
只因屋外,一道呼啸声破空而来,天边银光乍现,骤然将整个天地照得无比明亮。
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竟然转瞬即至,排山倒海的威压,顿时将无数妖魔幻化的黑雾挥散,无数鬼怪被那磅礴的灵压碾碎成了齑粉。
沉黑天幕中,他如一抹月弧,高悬于空,纯白皎洁,黑发白袍在风中狂舞。
声线冰寒。
“偃师玉,滚出来。”
偃师玉不愧与净世交手多回,短暂错愕后,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他衣袖一挥,乔栀便眼皮骤沉,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和闻鸢,双手被束,高高地吊在一座悬崖之上。
脚下是……
万鬼深渊!
偃师玉身后,出现一只巨大的傀儡,将他托在掌心。
谢尘寰转瞬追至。
他神姿高彻,衣袍如雪,身后,万千冰剑如光华轮转,暴雨般疾射向偃师玉。
偃师玉操纵傀儡,半跪在地,张开光屏抵挡。
须臾,那光屏便出现了裂缝。
净世杀心极重,偃师玉的面具被划破,面中流血。
那张鬼面掉在地上,露出青年的真容。
乔栀看着,感到难以名状的惊悚——
怎么形容那张脸。
明明五官齐全,却让人觉得那是一张仿佛空白的、空无一物的脸。
任何人都可以在那张脸上活过来。
不过,她现在更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处境。
脚下那看不见底的深渊中,可全都是惨死的厉鬼,它们似乎嗅到了高空之上吊着的血肉,此起彼伏嚎叫起来。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腥臭的风吹来,掀得她裙裾乱飞。
听说音波也有攻击力,乔栀只觉那鬼哭之声,有如刀斧割肉,但她双手被缚,连捂住双耳都做不到。很快,耳朵涌出湿腻腻的液体。
与此同时,不远处昏迷不醒的闻鸢,亦是口鼻流血,脖子上的伤开裂,那些血滴落下去,惹得厉鬼们愈发狂躁。
乔栀甚至能想象到它们伸长脖子,神情贪婪又怨毒,巴望着血食的投喂。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座深渊有多么恐怖。
熟悉的胆寒,顺着脊背一寸寸爬上。
她开始后悔,没有跟七郎要点保命的法宝。
谢尘寰每一剑,都精准无误,朝偃师玉的脖颈砍去。
那是他唯一的弱点。
此魔,原是地境始祖女君,元媞座下。
女君逝后,他不知被谁复活,在地境作恶多年。
一千年前冲破封印,逃往凡间,为了汲取力量,挑起人间无穷无尽的杀戮与怨恨。
但他无魂无魄,乃是天生邪魔。被斩杀后,可以聚集怨气复活。
况且,在万鬼深渊这样的地方,他的力量,只会不断地增强。
偃师玉将地点选在此处,分明是在故意加剧他的损耗。
之前封印血池,谢尘寰耗费了许多法力。
方才为破魇阵,更是捅了自身一剑,伤口虽已愈合,但失血过多。
必须速战速决。
他眼神刹那间变得更加冰冷,杀气暴涨,出手更加狠厉。
终于,偃师玉的脖颈被他一剑划破,深可见骨。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黑气。
摸摸脖子,他的眼睛,霎那间布满黑翳,骇人至极。他喃喃地说:
“不公平。我要改变一下游戏规则。”
他瞬间从巨型傀儡的掌心跃下,退往十丈开外,落地瞬间,“啪”,打了个响指。
于是,谢尘寰身后的空地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无相师兄?”
“无相剑尊,您在吗?”
“这是哪里啊,怎么那么黑,什么都看不见。”
“等等,你们有谁看到闻师妹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神官大人也不知道去了哪。莫不是遇到危险了?还有掌门……”
“得赶紧找到他们,我们玉清门刚刚复兴,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直到迷雾全都散去,许多人出现在空地上。
他们一身素白,唯有腰间和袖口带蓝。密密麻麻,共计千人。
正是那些玉清门的修士。
他们也看见了空中那银白的身影,纷纷惊喜地招手:
“咦?神官大人?!您可有看见无相剑尊?”
谢尘寰结阵挡住傀儡进攻,黑眸看向众人身后,姗姗来迟的月吟忧。
看出他的质问,月吟忧传音入耳道:“无相剑尊送来的讯息,说他找到了一处灵地,可以快速恢复修为。”
她无奈道:
“他们人太多,叽叽喳喳非要来,我拦不住。再说了,我还得施法看住越山君,所以……”
所以,玉清门的人,几乎全在这里!
众人被神官无视,又看到对面悬崖上,吊着的两道人影,纷纷茫然:
“那是……?”
“是师姐?还有掌门?!。”
“诸位。”
偃师玉双手笼在袖中,笑眯眯地喊了一声。
众人骤然抬头,不知何时一只巨大的傀儡出现在了天幕之中。
什么鬼?!
它身量长而瘦削,躯干上挂了一件单薄的黑袍,过长的四肢从中伸展出来。
再看那脸,小儿涂画般可笑,面皮纸糊般苍白、嘴唇却红得惹眼,两边的嘴角向上提起,作微笑状,宛若民间的纸扎人。
丑,丑得惊天地泣鬼神,但那遮都遮不住的邪气,还是让众人觉察到了不对劲。
“剑来!”
“结阵!”
但很快他们发现,浑身用不上一丝力。再一观识海,竟是没有半点修为了!
“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弱弱道:“你们不知道吗……这里是万鬼深渊。不远处,就是那位地境始祖女君,元媞的祠堂啊……”
要说这地境,除了魔尊崔无厄外,还有一位始祖女君,深受魔族的信仰和爱戴。
在她的地盘,妖魔的力量会得到极大的增强,仙神则会受到极大的削弱。
四境之间的法力场,本就存在着克制关系。
其他境来人,除了那位雪境之主,恐怕无论是谁在地境,都难以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再加上,这里还是始祖女君的地盘,更是加深了对外来人的禁锢。
哪怕女君已经寂灭万年,但她留下的禁制,依旧死死地压制住了在场所有人,让他们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一时间,局面对他们极为不利。
偃师玉诡异空灵的声音,在天上响起:
“诸位,捡起你们脚下的签文。”
果然,不知何时,每个人的脚边,都出现了两枚竹签。
上面分别写着两个名字,“乔栀”和“闻鸢”。
没有人贸然去捡,都极为警惕。
“别碰,当心有毒。”
突然,有人惊呼:
“闻师姐和掌门被吊在深渊上边,偃师玉这是要拿她们投喂万鬼?!”
传闻一千年前,有位姓崔的将军,屠了一座万人城。
那满城的人,都在一夜之间化为厉鬼,频频作恶人间。
后来将军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将这些厉鬼,全部驱逐到地境,封印起来。
于是,便成了凶名远扬的万鬼深渊。
更因为,附近就是女君祠,这些恶鬼怨气不散,凶煞到了极点。一般的修士,根本难以招架。
众人心头,不约而同地添了一分恐惧。
“我们怎么会误打误撞,进了这里?”
“难道,是偃师玉故意引诱?无相呢?莫非早就被……”
大家都猜到了结果,却没有人将那个可怖的猜测说出口。
而且,似乎感应到大量生人,深渊封印,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刚逃过血池倒灌,元气尚未恢复,竟又要面对万鬼围攻,饶是经验丰富的修士,也面色煞白。
月吟忧虽也被压制,但她身为神官,有着不死金身,并不怎么在意,淡淡提醒道:
“不要轻举妄动。缠绕你们身上的,是偃师玉的傀儡丝。这种丝线看上去柔软易断,实际锋如利刃,削铁如泥。”
众人闻言,皆惊惧得一动不动。
他们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这种丝线。
照月神所说,岂不是随便动上一动,立刻就会被切成碎块?!
无相的师弟,温逐良对着天空厉喝道:
“魔物,你到底想做什么?”
偃师玉摊手笑道:“不做什么。只是请诸位玩一个游戏罢了。”
游戏?
众人心中隐隐发寒。
“看到你们手中的签文了么?”
“你们可以从中选出一人,让她活命。记住,只能选一人。大家想救谁?”
“当然是全都救!”
有人愤怒不已,一把将签文扔到地上:
“净世尊者在此,他可是天境第一神官!对付你这个怪物绝不在话下,我们堂堂仙门中人,为什么要听你这个怪物的话!”
偃师玉冷笑一声。
于是,那人刚刚丢下签文的手臂,突然被绞紧的傀儡丝用力斩断!
“啊啊啊啊啊——”鲜血如泉般喷涌而出,那人倒地翻滚,厉声惨叫起来!
原本想跟着,一起把签文丢掉的人,纷纷捏紧了手中的签文,面色惨白、惊恐不定地看着偃师玉!
“怎么办啊!他真的会杀了我们……”
有人被那断臂的惨状吓坏了,发了疯地去扯那丝线,却被越缠越多,几乎包成了一个厚厚的茧!这跟当初在山洞,被裹成血茧的模样,何其相似!
不过,偃师玉比谢弋楼,更加丧尽天良。
他脸上露出快意的神情,享受着将众人玩弄鼓掌之中。
而另一边。
少年一剑,将巨型傀儡斩成两半,一时半会儿难以复原。
他飞快掠向修士们,却被一道结界拦住。
偃师玉看了一眼,优哉游哉地,继续与被震慑的众人对话。
“你们的救世主,想不想看看,他在飞升前,都做了什么好事?”
他手一挥,巨大的天幕中,一幅画面清晰无比地出现。
一个身着白衣的贵公子,背对着众人。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个男人,乔栀在之前偃师玉给她看的景象中见到过,那个时候穿着龙袍,眼下一袭锦衣,五官刀凿斧刻,与谢尘寰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更加成熟锐利。
他受了重伤,身上全都是血,却还强撑着,冲少年缓缓走来,沉声道:
“小七,父皇的病就快好了,很快,就能和你母妃一起,永远陪着皇儿了……”
但是他的笑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他的脑袋被一把剑给削掉,掉在了地上。
那白衣公子,始终背对众人。
手中长剑,不住地往下滴着血。他的脚边,还有一具美妇人的尸体。肚腹宛如被利器剖开,血流了一地。
长剑上的血一滴一滴,汇聚成小河,在场的人,似乎都能闻到那浓郁的血腥味。
不少女修都白着脸吐了出来,只因这景象太真实了,仿佛在眼前切实地发生了那样。
那少年提着剑,慢慢回过头来,一双黑眸淬满寒霜。
画面定格。
乔栀猛地明白,这是一千年前,发生在上虞皇室中的场景!
任何不明真相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觉得,是这个少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双亲!
于是,所有人的面色,都变得极为怪异,他们直勾勾地看着,那悬于天际的少年,眼里的信任变了质。
有人声音带着颤意,问道:
“神官大人,你真的……做过这种事?”
他喃喃:“弑父杀母、猪狗不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