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谁人不识君 Paz 2589 字 6个月前

“一听就是府里伺候大人物的,煎生烤生,蒸生炒生,还有煮炸卤酱……”

“少打听!朱家老爷们这么叫,你们这帮泥巴佬跟着叫就行了!”

赵大人更加头痛,却隐约想起来些什么。

“我们来……这里,没什么大事,”他道,“还是老生常谈的那八个字:敬天敬地,不敬鬼神……大启法律条文里最要紧的一条,不得祭拜鬼神……既不得私自祭拜鬼神,更不得公开祭拜鬼神,目无法纪者,报给衙门有银赏。”

几人好生竖起耳朵听了一番,却只听到这些众所周知的法文条例,不由都大为败兴。

“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嘿,大启二十八府,上百个县,可曾有一个县里建过鬼神庙的?”

“至少咱们白浦县闻所未闻。”

“莫说白浦县,整个金阊府,都绝对是闻所未闻!”

突然,一民尖声道:“吉时到了!吉时到了!新郎官和新娘子一起来拜堂了!”

堂院纵深偌大,赵大人的宴桌离喜堂前有数十人之隔,喜堂前的情景他却能瞧得清清楚楚,并为他内心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激动和战栗。

这时喧哗沸天的堂院顷刻间鸦雀无声,近百双鸦羽般黑漆漆的眼睛注视向高悬大红灯笼的大红喜堂。

两道红色的模糊的身形坐在高堂之上,大红吉服里的新郎官和大红吉服里的新娘子并排站立。赵大人是看得如此清晰,以至他能看到新郎官微垂的头颅,新娘子在仲春微风中轻轻飘荡的大红盖头。

新郎官和新娘子共同牵着一段大红的喜带。

喜婆尖声道:“一拜——天——地!”

仿佛连醉汉喘气声都消失了的鸦雀无声的庭院里,赵大人在背后听见蚊蚋振翅一般微弱而隐匿的话语声:“监生大人,你刚才说老百姓把祭拜鬼神者报官有赏……那你说说,老百姓怎么才能分得出别人有没有在祭拜鬼神?”

赵大人怔怔地看向喜堂,心神已全然投注到那堂礼之上。

他后肩头便受人推搡了下。他仍未听到般,只是这番给百姓三令五申的条文条例他讲过太多遍了,当下便模糊记起是该如何说的,背诵般喃喃道:“第一,百姓私藏鬼神像者,视作私自祭拜鬼神,报官者白浦县县衙赏二百文;

“第二,百姓突发妄语,狂谵,行为失常者,当立即带去官门由官医裁定,白浦县县衙赏一百文;

“第三,百姓突发严重的行为狂乱,例如极其异于其人性情的极端暴力行径,和……”

喜婆语调婉转,声音却粗哑,如同鸟叫:

“二——拜——高——堂!”

大人的声音渐渐地弱下来了,面露喜乐之色。在他余光中,这堂中近百人,每一人的面目上,都仿佛露出与他一般的喜乐色。

他们今日衷心的喜乐,衷心的欢乐,衷心的狂饮,衷心的大笑。

他的嘴巴还在器械般的复诵,只是连他都已快听不到了:

“第三,和……和对外人言语刺激,行为刺激均无反应,外人唤名姓时无反应……及遗忘自己姓名,作狂乱庆祝状……

“当立即离开此处,立即报官,县衙赏——”

喜婆叫:“夫——妻——”

大人也不言语了,痴痴然望喜堂。

倏然,他后心一阵剧烈疼痛,痛得他下一口气没喘上来。站在他身后那人压低声音笑道:“那你现在可还记得你的名字?赵大人?赵、北、关?”

那声音这一刻才让他觉得十分熟悉。与此同时,他的脑子忽然如刀绞般,让他眼前什么都再看不清,只得看清那在他身后之人,哪怕他根本不曾转过身。

身后那人一身褐色粗麻短打,俨然佃农打扮,可破陋的衣领里,露出一角和赵北关身上一般裁制的黑色绢布布料。

他也是佃农模样,面干黄枯,嘴唇焦裂。

只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之极。

喜婆的语调更婉转,更高亢:

“——对——拜!”

同一时分,那佃农道:“赵北关,睁大了你的招子好好看看,在这喝酒的都他爷爷的是什么鬼人?”

赵北关神归七窍,蓦然看清了堂院中真正的宾客们。

宾客们正如他此前,痴痴然望向喜堂。

有的穿破旧的粗麻衣裳,有的穿齐整的绢布衣裳,有的穿富贵的绸布衣裳。

不过这样这辈子都不会站在同一间屋子里,更不会赴同一场宴的穷富宾客们,也并非全无共同之处。

他们模糊无形,流动如水的面目,裹在麻布、绢布、绸布里的混成一团,又微微散开的肢体,如同各类人皮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