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就戴那一块表了。”
季青柚没有回答,因为她好像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尽管她将这块手表保护得很好,可十几年过去,也总有些磕磕碰碰,便多了些划痕和其他印迹。
“前天没来得及送生日礼物给你,今天顺路就顺便想着把礼物送了。”虞沁酒轻声解释,然后又从自己兜里掏出另外一个细长的礼品盒,左看右看,发现季青柚没有手拿,便干脆插在了她白大褂的右侧兜里。
结果被她右侧兜里鼓鼓囊囊的一套笔劝退,只好又放在了左侧兜里,季青柚被她凑得太近的动作弄得有些局促,可又不敢直接退后。
缱绻的润香裹过来,在虞沁酒往后撤了几步后,仍未散去,惹得季青柚的耳垂都被浸得有些发烫。
她怕虞沁酒发现,便主动问起,“为什么要送两个生日礼物?”
这个问题似乎把虞沁酒问住了,她想了一会,指了指季青柚白大褂胸前插着的那套笔,说,“因为买一送一?”
季青柚不太明白。
虞沁酒便从她手里端过黑咖啡,没有继续喝,视线停留在空地上的那个雪人上,好一会,才问,“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为什么要送手表和笔给你?”
季青柚顺着虞沁酒的视线看到了那个雪人,明白了虞沁酒的意思,嗓音有些发干,
“那时候你听说我真的要当医生,挺着急的,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医生很容易找不着笔,就在我十八岁那年送了我一套,还和我说每年都送一套。”
“手表也是在那一年送的,但这是毕业礼物,你当时和我说,医生度过的每一秒都很艰难,却也很珍贵,所以希望我能……”说着,她觉得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已经开始发热,继续往下说,
“在艰难的瞬间,珍贵的瞬间,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在单打独斗。”
后来,虞沁酒没能每年送她一套笔。
但季青柚还是将这个手表,这套笔,用到了现在。
“记得这么牢?”虞沁酒似乎很惊讶,接着,眸子里的惊讶被跳跃的狡黠所替代,“不愧是勤奋天才季青柚。”
她开玩笑似的提起了季青柚以前的外号,又说,
“其实是因为我每年都要许两个生日愿望,所以也希望你今年也能收到两个生日礼物。”
季青柚不太明白虞沁酒的逻辑,但虞沁酒的逻辑一般就是没有逻辑,她也没能问,因为接到了科室的电话,只能迅速赶回去。
分开之前,虞沁酒站在冰天雪地里朝她挥了挥手,白皙的手掌上又有几道鲜明的红印,这次不像是被硬物边角压的,而像是被掐的。
衣兜没再鼓起,而是瘪了下去。
她就站在原地,注视着空地外的那个雪人,似乎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身影越缩越小,最后缩成了一个小点。
季青柚感到奇怪,可急迫的病人不允许她再思考这些。等一切结束,下班之后,她鬼使神差的,又走到那块空地。
虞沁酒当然已经不在这里。
可那个头上插着三根树枝的雪人仍旧在那,不同的是,那个头上插着三根树枝,有些像机器人造型的雪人,戴了一条围巾。
红色格纹围巾,和虞沁酒今天脖颈上戴的一样。
季青柚走过去,驻足,凝视着雪人,她将雪人围着的围巾摆正,缩手回来的时候,有风刮过,她闻到了围巾上的熟悉味道。
以及雪的味道。
这场雪闻起来带点涩,混杂着围巾上的水润玫瑰香,像是玫瑰汽水上面浅浅的一层气泡,绵密,却又有点冲击力。
雪原来是这个味道。
季青柚莫名想保留这个味道,不经意就伸出手捻了一块雪人上的碎雪,注视着碎雪消融的过程。
期间,看到自己左手手腕上,也戴着虞沁酒给她买的新手表。
她站在雪层里,低头看手表上的时间。
有一瞬间,她觉得手表上的所有指针开始快速逆向转动。
头顶巨大的风胡乱吹过,夹杂着那股又涩又冲又甜的雪味,掀乱她的发,掀走雪人脖上的格纹围巾。
什么都没有的空气里突然开始雪花纷飞,落在肩上,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
她在这一瞬间变矮了许多,变成了一个小孩,眼前的雪人也没了格纹围巾,可脑袋上仍旧插着那三根树枝,有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的小孩侧对着她,耳朵上戴着粉色毛茸茸耳罩,脖颈上围着红色格纹围巾,脸和鼻梢都被冻得有些红。
是虞沁酒,小小的虞沁酒。
小虞沁酒有些费力地把自己脖颈上的围巾摘下来,然后一圈一圈给雪人围上,回头看季青柚的时候扬起下巴,气喘吁吁地说,
“以后你再看到,有雪人头上插着三根树枝,就会在这场雪里想起,我曾经说过,头上插三根树枝的雪人就是机器人,也会想起我给雪人戴完围巾之后,说……”
说着,她又喘了口气,呼出一圈白色水汽,跑过来,把自己的手搓热,摸了摸季青柚被冻红的脸,弯眼笑,
“我最喜欢机器人啦。”
机器人这个外号从小就有,但在某些小孩的眼里,这不是善意的玩笑,而是不明显的恶意和武器。仅仅因为她不爱说话不爱哭也不爱笑,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老师提问她有什么爱好时她在纸上回答说是学习……季青柚那时候极其不喜欢这个外号,但在那天之后,她好似也没那么讨厌这个外号。
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没了小孩的生动活泼。
好似一直被圈养在一个厚重的鱼缸里,与任何人接触总要隔着层透明玻璃,所有情绪被套上沉闷,笨重的罩。她背负着这个鱼缸按部就班地生活,无趣,寡淡,一成不变。
有一天,在玻璃外沉闷的世界出现了一个人,与生俱来就带着彩色的涂鸦,在她灰蒙蒙的鱼缸上戳了一个又一个鲜艳又明亮的章,所以有了草莓味糖果、没有奶油的摩卡、插三根树枝还戴围巾的雪人……
世界将虞沁酒嵌入与她最亲密的位置,季青柚也理所应当地想要承接这种亲密,甚至想让自己外部的那层玻璃变得更鲜亮、更有趣一些。
可她越渴望接近。
圈养她的鱼缸,也就越轻易将这层有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