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博士,不
知陛下意下如何……”
“陛下对丞相一向言听而计从,纵觉不妥,也极少反驳。”叔孙通冷冷道:“虽然在山上时有人拼死力谏,也只是暂时搁置旨意而已,恐怕难以挽回圣意。”
众人悚然动容,仰头一看叔孙通博士满面的热泪与鲜血,立刻便恍然大悟——叔孙博士怎么会弄得如此狼狈?必然是在泰山上拼力死谏、阻拦奸佞!真是万万意料不到,这个圆滑谄媚的儒生,竟尔也有这样担当大事的傲骨!
学士们一时感佩莫名,胸中热血沸涌,然而转念一想,却不觉悲从中来:正如叔孙博士所言,圣上的确对李斯的是言听计从、信重仰赖,即便郡县分封这样的大事,也是李斯一言而决,再无异议;他们这些士人位卑言轻,纵然拼力死谏,又奈李斯何?
一念及此,再看叔孙通博士血流满面,神色刚毅,诸位学士悲哀惭愧,不能自已,竟也纷纷流下眼泪,泣不成声。
眼见众人哭成一团,叔孙通沉默片刻,终于怒目圆睁,张口大喝,作狮子吼声:
“哭什么!一个个从早哭到晚,从今哭到明,还能哭死李斯吗?!”
这一声当头棒喝凌空而来,直震得众学士耳膜嗡嗡作响,一时反应不能。这些人仰面呆呆望着神色凛然、刚毅现于眉眼的叔孙博士,终于被这浩然正气所慑,扑通一声纳头便拜:
“请叔孙博士教诲我等!”
叔孙博士依旧冷笑:
“教诲,我有什么好教诲的?陛下之所以会将李斯的建议发下来,正是因为心中犹豫不决,想要听一听众臣的见解!你们呢?结果你们空读诗书,只会像小儿一样哭泣,毫无作为!我叔孙通都要为你们羞耻!”
这几句话同样是掷地有声,惊得众位士人不知所措。
——不,不是,这本来就是您老先开头哭的呀……
还未等众人理清那一脑子的浆糊,叔孙通先声夺人,立刻乘胜进攻,绝不容任何思虑的空间。他径直指向众人中最年高德劭的那几位:
“说吧,你们是要继续哭,还是要为天下做一点事?”
哐当一声将整个天下的大帽子扣下来,几个老头人都傻了:
“老朽,老朽当然不敢辞让。但谁又能阻拦李丞相……”
叔孙通的面色骤然一变,点头叹息,仿佛深表赞同,但神色却又随即肃然。
“不错,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佞贼当朝,所以正人束手。”他道:“但是,老虎和犀牛奔出笼子,龟甲和美玉毁于匣中,这又是谁的过错,这又是谁的过错?!“
他大步走来,居高临下,俯视茫然无措的众人,目光横扫如刀如剑,逼得老头们手忙脚乱。
“自秦孝公以来,诸侯卑视秦国,都将它看作蕞尔小国;百家诸子卑视秦国,都将它看作西陲蛮夷。当此之时,又是谁西入函谷关,为秦人谋划?是商鞅,是法家!始皇帝继位以来,诸子百家恐惧秦国,又将它视为‘暴秦’、‘禽兽’,当此之时,又是谁为始皇帝效死?是韩非,是李斯,是法家!法家相伴秦国数百年,陛下怎能不亲近、信重?你们口口声声小人当道,但你们这些学派,又曾助力过秦国什么?陛下连选都没得选,他当然只有听信法家!”
这几声如黄钟大吕,嗡嗡回响,震得老头们大脑出血,反应不能。叔孙通绝不留片刻喘息之机,立即变更打法,嘴角又浮出了冷笑。
“当然,当然,你们可以反驳我,说现在你们这些诸子百家的士人就在秦的宫廷之内,为什么始皇帝不重用?”
他呵呵一声,忽然伸手一指,点出了一个皮肤黝黑的木讷汉子:
“你是秦墨的墨者,对吧?”
汉子被气势所摄,慌乱点头。
“那好,你扪心自问,自己的
才干,相比李斯、韩非何如?”
汉子只能啊吧啊吧,说不出话。
“你再扪心自问,你们墨家一门当中,可以与李斯、韩非媲美的,又有几个?”
汉子:…………
虽然大家对法家申韩之学不甚赞同,但没有谁敢无视韩非、李斯、商君的才能。与这些人相比,他们真是萤火之于皓月了。
“比不上,对吧?”叔孙通冷笑道:“李斯纵然是奸臣,也是才华横溢的奸臣;要降服这样的角色,非得高明渊深的贤人出手不可!而今墨家钜子龟缩不出,只派你这个小小人物来,也妄想能敌得过李斯?”
“——还有你们。”他移开目光,手指横扫而过,一一指点:“你们又算是什么?你们与我一样,不过诸子百家之学中的二流货色!嘿嘿,你们以为朝堂争斗是扔骰子比大小,一群二流货加起来就可以战胜顶级的人才了么?一个个学派敝帚自珍,不肯派最顶尖的人物入仕朝廷,皇帝无人可选,当然只能听信法家,听信李斯!”
他大步跨入人群之中,所到之处众人辟易,仿佛礁石劈开海水,不敢直视叔孙博士面上凛然的正色。叔孙博士环视这群二流货,忽的张口大喝,如狮虎怒目:
“事情到了现在,你们居然还有脸问是谁的过错?我告诉你们,黄钟毁弃、瓦釜雷鸣,都是你们的过错,都是你们这些学派的过错!就因为你们敝帚自珍,就因为你们卑视大秦,不肯派出最出色、最顶尖的人物,所以才令奸邪当道、法家独大!才令天下鼎沸,社稷不安!”
叔孙博士指着众人,一字一字道:
“我告诉你们,将来千秋万代之后,后人也要记住那些不肯出山入秦的人,因为而今的局面,都是他们的过错!”
众人,众人彻底傻球了。
——不,不是,咱们的学派只是安安静静吃个瓜,怎么就成了天下的罪人了呢?
——现在这个世道,连躲在山里吃个瓜也有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