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一只手从他肩上穿过,径直点在日记的硬壳封皮上。
“这是谁的日记?”
青年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亡魂这样问。
江昭眼睫颤了几颤,有些不想告诉他真相。
他看得入了迷,竟忘记了易舷安还会回来这件事。
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如果,从他刚开始看日记时,易舷安便一直在他身后站着,他刚刚看的这些,对方岂不是全都看见了?
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他是否已经知道,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想亲近、讨好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卑鄙自私、不顾他人死活的疯子。
他不说话,易舷安从后靠近他,目光死死盯着那本日记,重复着、一字一句地问道。
“江昭,这是谁的日记?”
江昭闭上眼,声音发着细微的颤。
“是……妈妈的。”
房内登时一片死寂。
窗外流淌着的风也在此时变得静谧下来,好似知道了屋内的境况一般,绕着这片土地而行。
江昭甚至听见了自己过快的心跳声。
他突然感到了一股没由来的心慌,慌忙转过身,看向易舷安。
这一看,便让他满心都充斥着慌乱。
易舷安的面色前所未有的阴沉,目光死死盯着那几本日记,如果眼神能变成刀子,这几本日记现在一定会被他的眼神生生撕碎。
那双眸中也满是阴沉,眼底的情绪沉甸甸的,像积压了许久的污垢一般,在此刻忽然便涌了出来。
二十年。
他当了二十年的笑话。
原来在他伸手想求江母抱他的时候,对方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怪不得呢,怪不得他每次找江母时,对方的视线都冷漠得骇人,如同在看一个死人般。
在她心里,她从二十年前就是一个死人了。
不仅如此,在他想着应该怎么样讨好母亲、让母亲高兴、不让母亲失望时,他心中所谓的母亲却是这么想他的。
恨不得他代替她的孩子去死,在日记里问了无数遍——“为什么会出事的是她的孩子,而不是那两个讨厌鬼。”
他从未在她的眼里出现过。
易舷安被骗了整整二十年,他小时候以为,等他再长大一点,母亲说不定就会喜欢他了,又或者,是因为他不够聪明、不够听话。
所以呀,他要再听话一点、再乖巧一点才行。
天底下怎么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易舷安想到了他五岁时,赢了人生第一场比赛,拿着学校颁发奖状去找江母,他想用这张奖状换一个抱抱。
在他兴高采烈地扑上去时,江母却慌张地避开了他,眼底满是嫌弃,像是看见臭水沟里不能见人的老鼠一般。
他难过极了。
他去找他的父亲,他说:“妈妈好像……不喜欢我。”
父亲蹲下身,轻轻揉了揉他的头,笑得和蔼又体贴,“妈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一定是你哪里做的不对,妈妈生你的气了,等下记得要给妈妈道歉哦。”
“——这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易舷安相信了他的话,他茫茫然地点了下头,小声说:“爸爸说得对,是我做了不好的事情,等下我就去给妈妈道歉,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
江父面上的表情似乎格外温和。
“去吧,别再惹妈妈生气了。”
……一直到死,易舷安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温和,而是敷衍的反应。
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假儿子,假儿子去找他时,他面上最初闪过的情绪分明是不耐烦。
后面说的那些话,也全都是让他听话的手段罢了。
可笑的是,他一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件事。
易舷安瞪得太用力,眼球感到了一阵刺痛。他觉得有些奇怪,他分明死了这么久,怎么还能感受到疼痛。
死了以后也是会痛的吗?
江昭惊惶地望着易舷安,过了不知多久,他忍不住惊呼一声。
易舷安哭了。
鬼的眼泪和人当然不同,鬼死了,泪腺便不会运作,也不会流泪。
可总会有伤心的事。
到那时,流出的便不是泪。
而是血。
一滴血珠顺着易舷安的脸缓缓往下坠,像一颗饱满的血色珍珠般的,所过之处像灼烧着的烈焰,留下了鲜红的痕迹。
这滴普通人无法看见的血在空中摇摇欲坠半晌,最终还是落到了地面上。
啪。
一朵鲜艳的血花溅开来,在四处留下了微小的、不足以被发现的痕迹。
江昭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垂在身侧的手微一缩,控制不住地开始发颤。
他是在害怕吗?他……他怎么会害怕,他应该什么感觉都没有才是,他此时此刻的情绪根本就不是害怕。
那,它是什么?
江昭不知道这股情绪是什么,他只知道,他胸腔里装着的这颗心脏正在飞速跳动,心跳如擂鼓。
这心跳声充斥了他整个胸膛,也充斥着他的耳膜,他的鼻腔有一股酸涩的胀痛感,眼眶也盈满了泪珠。
他不该哭的,可是他忍不住。
“易舷安……”江昭轻声道。
他这一声换回了面色冷漠的青年,后者面上那两行血迹显眼至极,更为他增添了几分诡谲感。
“……江昭。”
易舷安平静道:“我被骗了。”
他的反应有些平静得过了头,江昭一时间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下意识攥住他的手腕,紧张道:“我……”
易舷安喃喃重复道:“我被骗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啊……可我总共也只活了二十年。”
也就是说,他这一生都活在谎言当中,连死后他以为的真实,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被骗走的岂止是一条命。
还有二十年盗取的人生,和他心心念念的父母。
江昭眨了下眼,细长的眼睫上挂满泪水,睫毛根部被泪水沾湿,瞧着可怜巴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