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是来向江昭复仇的。
谢明熙的视线下移,落到病例描述上,这份病例显示,江昭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家人怀疑他患上了的是某种幻想症,而理由是他曾亲眼目睹过母亲的死亡,从那以后,他便觉得他能看见鬼。
不知为何,面对杀了自己的仇敌,他却没生出任何想法。
他只是想,青年或许是个天赋异禀的人。
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半夜,谢明熙根据病例上的地址来到江昭家中,妄想沉睡中的青年。
不知为何,他心中存着几分期待,兴许是因为刚睁眼时、看见这张照片时,心中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真正看见青年的瞬间,他心中却无丝毫波动。
床上沉睡中的青年像个被操控的木偶娃娃,眉骨绷紧、面色空洞、姿态僵硬,那张照片上的灵气同惊艳荡然无存。
谢明熙看着他,忽地生出一个想法。
他抹去了他在青年记忆里的名字同面貌,只让青年记得曾经有他这样的一个存在。
他的耐心向来很多,更遑论是对待仇人。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无论玩上几遍都爱极了。
为了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提前编织好一张大网,设下了每个青年会踩下的陷阱。做完这一切后,他墓山看了看他的墓穴,墓前仅有一片落叶,上头的照片正是他目前的样貌。
谢明熙望着这张照片,心头升上些不适。
随即,他想到了那个恶劣至极的游戏。他又想,将照片也换了岂不是让这个计划更加完善?
思及此,他选了少年时的照片放上去。
正当他准备下山时,远处的一座墓碑引起了他的注意,墓碑下死了整整三十年的亡魂即将消散,却不知为何被他感应到了,甚至借助他的力量重新凝起了灵魂。而他的目光往墓碑上头看了一眼,便挪不开了。
这个名字……恰好同几年前离开的那个养子一模一样。
他盯着墓碑看了许久,才唇角一勾,像是想到了什么。
于是几天后,那栋只有江昭一人的房内不仅多了佣人,还多了一个来借住的年轻人,——姓林。
光是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让江昭相信呢?
他的目的应当是让仇人痛不欲生才对。
他又在这场计划中放了一个母亲进去,一个冷漠地、很少关心孩子的繁忙母亲。
他安排好一切,用一个夜晚的时间,让这些虚假的谎言成了真。
只等愚蠢的猎物一脚踏进……
——谢明熙在墓山上看见了他愚蠢的猎物。
同那张照片一样,这只羔羊肌肤雪白、眉目昳丽,套在雪白的卫衣里头,因着爬山体力不支,鼻尖还冒出了一层细汗,小口小口喘着气。
早春四月的温度尚且是凉的,这里又是山上,青年呼出的每一口热气全变成了雪白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部轮廓,也柔软了他的面颊。
谢明熙在这个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将一束雪白的玫瑰递给青年,用江母强硬的语气命令他去献花。当青年接过花时,他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惬意,又好像……只是单纯的笑一般。
青年应当是怕鬼的,他这样想,不自觉退后。
他也是鬼。
要是将这只雪白的小羔羊吓到了,他该如何?
他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一身雪白的江昭在他墓前弯下腰,这束雪白的玫瑰被送至墓碑前,他好像也同时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很香。
轻而易举便芬芳了他整个鼻腔,——或许还有整个胸腔。
谢明熙垂眸,眼中有笑意一闪即逝。
他再抬头时,江昭不知怎的摔在了墓碑上,额头也磕出了殷红的血。
红的血,白的肤。
两种美到极致的色彩交织于一处,却头一次让谢明熙觉得烦躁。
他同这支纸人队伍里唯一有思想的亡魂做了交流,在片刻后,以他的身份从林间走了出来。
这是他成鬼后,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以一个活人的形态现身。
呼吸。
温度。
心跳。
这些都是他无法拥有的。
他只能为自己覆上一层又一层地伪装,完全改变他的原本形态,换上他人的假面,才敢在青年面前出现。
他离他那么近。
他甚至能闻到青年身上淡淡的香气,离得近了,他也能更近的看见青年。
几乎是一瞬,他便看见了青年眼下隐匿起来的小痣。
他心里泛起涟漪。
江昭走得慢,不一会儿便落后,他想走在青年身边,但却因为这个身份而犹豫起来。
他背后,脚步声停了好半晌。
下一瞬,他听见了□□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
江昭在他眼前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方才还满心雀跃的谢明熙在瞬间沉了脸色,甚至顾不上掩饰,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江昭眼前,将他打横抱起来。
入手的第一触感是轻。
——好轻。
也好软,他触到的肌肤是软嫩的,像个滚圆的糯米团子。
谢明熙忽地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他回头,在一棵树后窥见了模糊的人形灰影。
灰影朝他弯了弯唇角,阴恻恻笑起来。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谢明熙没看见。他在心内对林玉韵吩咐道:“杀了他。”
倘若他的心思分出一些在灰影上,便会发现,对方说得是两个字:一次。
在医院时,他接过药油,主动应下给青年揉身上淤青的活。
江昭似乎被吓得狠了,目光空洞而又迷惘地盯着地面,良久,他像是回忆起了方才的恐惧,扶着病床边沿的轻微发着抖。
谢明熙的动作一顿。
——江昭怕鬼。
很怕。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像嵌进了他脑中一般,牢不可破。
不等他反应过来,有一个念头涌入脑海。
——他现在是被江昭所怕的鬼。
他虽抹去了他的名字和面容,却没抹去他死亡的事实,在青年眼中,他几周前便是个已死的人了。
江昭可能会怕他,还可能会被他吓到。
这个事实让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刹那,很短,没让青年察觉出不对。
谢明熙近乎冷漠地想,既如此,他便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江昭面前好了。
比如说,一温文尔雅、年轻俊美的心理医生。
他曾修过心理学,凭借这点浅薄的见识伪装成心理医生也不是不行。这个职业不仅可以最快接近江昭,也能最快知道江昭心里在想些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江昭并不相信他这个心理医生。
第一次诊疗结束后,他望着手中的病历单,忍不住轻笑了下,近乎无声道:“……小骗子。”
在门外的江昭走后,谢明熙开始吩咐林玉韵,他让对方把宅子里的脏东西清理干净,不能吓到江昭。
一桌之隔,林玉韵垂眸,轻轻“嗯”了声。
——他当然,会好好清理干净。
谢明熙顿了顿,擅自将看病的时间从一周一次改成了隔一天一次。他甚至想让江昭日日都来,但这样实在太过显眼了,江昭说不定会察觉到有哪儿不对劲。
他心里有个埋得很深的念头。
这念头埋藏之深沉,便是他将一切忘了个干净,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人,也仍能在心底翻出来这个念头。
每当他要做出什么决定时,总会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在呐喊,教他一时分神,原本要做的决定也意外改变了。
而在这种时候,另一个念头会告诉他,让他做出原先的决定。
谢明熙想着,却没再改动。
这样就很好。
他始终不远不近地看着江昭。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却又好像还隔着什么更为隐匿、也更为坚固的东西。
他听小骗子对他倾诉。
——倾诉小骗子对他的、虚假的爱意。
江昭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演得很好,谢明熙甚至险些也被他欺骗了过去。
但他看到了江昭的眼睛。
这双眼睛美吗?
美。
这双眼睛冷漠吗?
冷漠。
那里头装着的始终是一层浅薄的情绪,未曾达到眼底,只有表层虚虚的一点,像是有谁强行将这些情绪加给了他。可那始终不是他的情绪,是以无论江昭多么真情实感,这层情绪也流不进他心里。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生气。
他心平气和得好似许久之前便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这双眼中的冷漠、也习惯了青年的心不在焉、更习惯了他脱口而出的谎言。
谢明熙越来越喜欢同江昭相处了。
这些念头被另一股力量强行压了下去,他一时欢喜,一时冷漠,他的灵魂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朝江昭倾诉着欢欣、雀跃、惊喜,另一半却只有无尽的荒芜与冷漠。
他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在这期间,他也很少放纵自己去见江昭。
他只是不停地从监视的小鬼口中听。
小鬼告诉他,江昭半夜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鬼叫醒了,它恰巧在这只鬼的附近,听见了对方走前喃喃的话。
——“两次。”
那个年轻人是这样说的。
谢明熙让它们盯紧江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变故发生在一个夜晚。
他让手下去给林玉韵传话,随行的还有一个小鬼。那小鬼死了许久,心中清明所剩无几,被生人的气息刺激了,竟胆大包天到看上了江昭,想生食他的骨血。
——幸而,林玉韵及时发现了他的逾越。
谢明熙去时,江昭已经睡着了。
那只小鬼被发怒的林玉韵生生撕成碎片,魂魄也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半点不剩,传话的另外一只鬼同样收到了迁怒,这会儿已经魂飞魄散了。
谢明熙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管不好手脚,擅自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只不过是让他们再死一次已经够仁慈了。
透过身后的月光,他看见了熟睡中的江昭。
他的眼角带着露珠似的眼泪,便是睡着了,手也紧紧抓住被角,眉头蹙得很紧,恐惧的情绪还未从他面上退却,让他此刻瞧着委屈极了。
被吓得狠了。
谢明熙无意识伸手,指腹触上他眼角的泪。
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他全然不察,舌尖探出唇外衣卷,尝到了生人泪的气息。
涩得紧,却又是甜的。
他检查了这整座宅邸,发现了一只有可能会吓到江昭的地缚灵,抬手欲要将之除去,对上地缚灵只有眼白的眼珠时却骤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