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画地为牢(35)

尖利且满含戾气的笑声逐渐拔高,却是格外刺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嘲道,前半句话尚且是压低了音量的喃喃自语,后半句话的音调又升了了上来,让在场的所有人悉数听得见。

“一魂多体……”

“好一个一魂多……”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猛然散了个干干净净。

魂飞魄散。

不曾留下一丁点痕迹。

江昭看傻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

他心里明明知道,对方早就死了,再停留在世间也只是给活着的人徒增烦恼,可他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生出一丝畏惧。

尤其是身受重伤,却还是亲手杀了陌生青年的谢明熙。

这便是凶残的恶鬼么?

没有理由也没有征兆,只是因为某一句话又或某一个动作,便会亲手再杀对方一次。

人死一次为鬼,鬼死一次……那便不复存在了。

江昭鼻尖好似闻到了一股极浓郁的血腥味,这味道让他几欲作呕,喉头也被一股突如其来的铁锈味填满了。

尽管如此,他胸膛却像是塞满了浸水后的棉花,氧气无法从中滤出,一点点、轻柔的、却无比残忍的剥夺着他的生命。鼻腔也酸胀无比,眼泪更是不知何时便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生理性的泪水在他眼中转了半晌,而后倏忽从上头落了下来。

像一滴圆润的珍珠,直勾勾坠落在了骆俞肩头的衣服上。

骆俞侧身,用完好无损的手牵住他,淡声道:“他活不长了,我们走吧。”

像是为了响应他的话一般,不远处的谢明熙重重咳嗽两声,凝为实体的身形也开始溢散,有些像陌生青年死前的模样,但却像开了慢速模式一般,减少得格外缓慢。

这种溢散的形态同黑雾不一样。

黑雾周身的雾气是散了又聚,源源不断、生生不息,而谢明熙同青年周身的溢散却不是这样,而是如一个缺了底座的沙漏一般,只会往外漏,却无法再聚集起来。

江昭发愣的功夫,谢明熙的身形已经开始有些模糊了,不再像之前那般清晰无比。

不止是身体,连面容也是。

他好像正在缓慢地从一个人变为一道影。

江昭心头前所未有的迷惘,这种感觉像是站在了四面都是悬崖的山尖,不论他走那里,四面八方悉数是深不见底、只余云雾的空洞。

心脏也被这股巨大的恐慌攥住,呼吸的频率也不由自主减少,像是害怕惊扰到了某种存在。

他觉得他此时的心态有些不对劲,在骆俞拉着他往前走时,他选择了站在原地不动。

骆俞回头看他,目光中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疑惑。

江昭问:“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魂飞魄散。”

江昭瞳孔骤紧,却听骆俞又紧接着用冷漠到了极致的声音道:“他缺了极为重要的东西,又为了勉强留在人间,吞噬了找上门来的同类。可别人的魂魄到底和他不相符,吞噬得越多,灵魂便越繁杂,直至最后会被之前所吞噬的魂魄反噬。”

“他虽运气好,吞噬的同类不欲抵抗。但缺失了的东西轻易无法再次拥有,勉强撑了这么些时日已是奇迹。”

“换言之,他本来就活不长了。”

“便是没有我和刚才的重创,他也注定不会长久。——天道不会允许非此间之魂留存于此,他们要么去投胎,要么魂飞魄散。”

江昭满脑子都是魂飞魄散这个词。

却见坐在地上的谢明熙站了起来,用这副苟延残喘的躯体朝他走来。

每一步悉数是惊心动魄的。

他的脚也开始了溢散,甚至站不稳地踉跄了两下。

江昭好像看见了一头朝自己走来、满身伤痕的病兽,这头将死的兽在距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时便控制不住地停下了脚步。

他的半只脚已经完全消失在了空中,剩下的一只也跟着散开。

江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朝上方迈了一个台阶。

同骆俞相握的手也在这一步里松开,他却没说话,而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垂眸冷眼而看。

一楼的灯光、桌椅、家具全碎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楼梯上还挂着几盏微弱的壁灯。冷白的灯光同风雨一起摇晃,在江昭身前投下了一个有些模糊的影。

这些影从各种角度交合与一处,最终叠出了一小块无比浓郁的黑暗。

双腿溢散的谢明熙便是在此时狠狠摔在了他的影子上,身形几乎要与他的影子融为一体。

他却没有反应,自顾自伸手取下了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上头还有一条极细的金色链条作装饰,眼下,这细长的链条摇晃着,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响。

谢明熙说:“抱歉,我……不该把你困住。”

他的声音也在撕裂,漆黑的额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过分凌厉的眉眼,让他在这个瞬间,像极了最开始江昭认识的那个谢医生。

“你不属于这里。”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该,也不能被困在这里。”

“——从现在开始,没人能困住你。”

这番话莫名有些耳熟,江昭想,又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他分明什么都不记得了,但却又总觉得哪里都很熟悉,恍惚感觉像是做梦时梦见的,但又不相符。

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曾经来过这里,但这记忆太过久远,他忘记了。

他只是愣愣地看着谢明熙。

话音落下后,谢明熙伸手,将摘下的眼镜递了过来,而后,他的身子开始飞速溢散,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倒在了影子中。

他的面容也变得模糊起来。

唯余下捧着金丝边眼镜的手。

啪嗒。

那只手也消失了。

谢明熙像是融入了他的影子般的,就这样彻底消散在他眼前,——魂飞魄散。

那副金丝边框的眼镜直直坠落在他的影子里。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般。

阳光下的泡沫最终还是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