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那年,章之微住在香港岛东区的北角。
这一块儿地方,以前住的都是上海的移民。乡音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即使将来远飘他乡,熟悉方言仍将人团聚。章之微听说,出名的作家张爱玲来港时,就曾住在这里。
她猜对方一定很有钱,一定不会如她父母,租住狭窄的一间屋,用公厕,洗脸洗菜,也要去水龙头前排队。
记忆伊始,这里就已经是福建人的地盘。之前的上海人已经陆续搬走,福建是港城第二大籍贯省份,在整个港城的总人口中,福建籍贯的人,也要占据六分之一。
有些人,是从福建直接移民到这里,而有些,则是在东南亚排华情绪高涨、严峻时,流落至此。
章之微的父母属于后者。
福建,马来西亚,港城,代代漂泊,好似无根浮萍,风一吹,就被时代潮流裹着滚滚而去。他们从来都身不由己,填肚穿衣全看上天恩惠,全看政,策法,规。不宁之时,惶惶不得终日。
幼年的章之微不知这些。
她最讨厌的是带大盖头,向这条街巷收钱的英国佬。福建人大多节俭,漂洋过海移居港城,也不过置得一屋,辛苦做工,或开小店,做些微薄生意。还要向这些英国差佬定期交钱,不给钱,怕他们时时找麻烦。
看不惯他们的章之微,有天惹了祸。她用塑料袋拎着叔叔送她的金鱼往家赶,不慎跌一跤,撞到一个英国佬,连金鱼带水全落对方衣服上。
英国佬大怒,追着她打,章之微仗着身形灵活,东躲西藏,藏到一处窄巷矮屋中。
一直躲到天黑,也不敢出。章之微怕自己得罪对方,害得这英国佬针对父母;又怕自己跑出去,被英国佬捉去坐牢,
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只懂得一个怕,一个屈辱。
还是妈妈打着手电,嗓子喊哑了,才找到章之微。
“薇薇,薇薇……”
明晃晃的手电打在她身上,躲藏在暗处的章芝薇流着泪扑向妈妈:“阿妈!”
明晃晃的阳光落在她身上,隐蔽于夜中的章之微流着泪望陆廷镇。
她什么都没说。
“微微,”陆廷镇伸手,“过来,微微,别怕,我来了。”
章之微抬手,她终于触碰到对方的手。
温暖,有韧性。
见到妈妈的时候,见到陆廷镇的时候,她泪腺彻底失,禁,泪水盈面。
疲惫一夜的心脏落到归处。
忏悔室外,天光大亮。陆廷镇握住章之微的手,俯身,擦干她眼下已经干涸的血迹。
提心吊胆两个日夜,此刻见到他,章之微终于无法自控,她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陆廷镇将满身泥水的她拥在怀中,隔着衣服,轻轻拍章之微的背,良久,一声轻叹。
此地不宜久留。
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陆廷镇低头,看到章之微的腿,她什么都没说,双腿仍在不由自主地抖。不需要多余的话,陆廷镇已经明白她经历过怎么样的惊险奔跑。
章之微脸色苍白:“我跑不动了……”
她的腿很痛。
陆廷镇说:“我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