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欲买桂花同载酒29

衡玉笑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洛直直与她对视。

他的眼睛很明亮,就像当年在红袖招初见,木制面具佩戴在他的脸上,都遮不住他眼里的光芒。

衡玉掐指算了算,发现他们竟然已经认识了近十年时间。

一个普通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始终没等到衡玉开口,沈洛的唇角轻轻抿紧。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衡玉看出他的固执,干脆别开了眼。其实答案,沈洛的心里就跟个明镜一样。他这个人在该聪明的时候,可从来都不笨。

沈洛眼里的光,第一次黯淡下来。

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两下,眉头也下意识蹙起,像是想不通衡玉为什么要沉默,又像是寻不到出路的无头苍蝇一般,只能盯着他看到的唯一光亮努力使劲:“知道了原因,我们肯定能让云三变回来的,不是吗……不是吗……”

衡玉缓缓开口,声音空落落的,仿佛没有落到实处:“变不回来了,夺嫡之路凶险异常,踏上去之后只要稍微退半步,都有可能会粉身碎骨。而且这条路是云三自己选的,他不会愿意退的。他不愿意退,任你我有百般智谋千般计策,也只能落得个无能为力。”

人心这种东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利用的。

她借人心,不知道做成过多少事情。

可是这种东西也是最容易改变的,它真的,说变就变了。

沈洛终于颓然,抬起手来捂着自己的脸,咬牙切齿问道:“凭什么,云三凭什么说变就变!云三他变了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我,有没有想过他曾经答应过的誓言,有没有想过他不仅仅是放弃了你我,更是……更是放弃了曾经的他。”

“底线会越来越低的……”沈洛抓着衡玉的肩膀,像是怕惊了她,于是在触及她的时候,又不自觉放轻了力度,只是借着触碰,让她感受到他浑身的颤抖和惶恐不安,“当他开始放弃一样东西,很快,他就会开始放弃第二样,第三样,越来越不择手段,直到最后,他放弃掉了所有的东西,面目全非……”

“他是云三啊,再这么下去,他还是他吗?”

沈洛直直与衡玉对视,眼泪大滴大滴往外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许是因为他预感到了云三将会走上一条怎样众叛亲离的路。

他最害怕的,不是云三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情谊;他最害怕的,是那个面上桀骜冷漠,心底柔软良善、一身傲骨天成的云三被云成弦放弃。

天上突然落起雨来。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就彻底暗了下去。

狂风骤雨,越来越大。

衡玉坐在屋檐下,看着这场突然降临的暴雨,沈洛坐在她身边大口喘气,压抑自己无处宣泄的心情。

他想问一句为什么想问很久了。

当年初离京,他就察觉到了云三的改变,后来他到了边境,隔三差五与衡玉和云三都有通信。

他的信一如既往,衡玉和云三的信里,越来越少提到彼此的相聚。那时候,沈洛就敏锐觉察出了问题。

再到后来,“横臣”这个字、衡玉离开帝都、云三与太傅一系交往过密,这些事情一起爆发而来,他满目惶恐,写了无数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他想问云三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他在边境里镇守一方没有改变,帝都那已经面目全非。为什么云三什么都不告诉他?

可是他写了多少封,就撕了多少封。

樊城和帝都相隔千里,一封书信只要半个月时间就能送达,可是他心底的一句“为什么”,压了足足一两年时间都没有问出口。以前他和云三一起逛过花楼,一起睡过皇宫屋顶,一起营救过尚原,一起在御书房里直面帝王愤怒,无话不可说。现在只是一句“为什么”都不敢问了,仿佛只要问了,就真的会伤了彼此强行粉饰的太平,就真的要暴露了无话可说的真相。

衡玉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他不停颤抖的手,无声给予安抚。

沈洛学着她的动作,仰起头来,看着越下越大的雨水。

“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就这么好吗?”

“不好。”

“既然不好,为什么他心心念念。”

“他不争,心底有愤怒难平;他不争,就活得狼狈难堪。当他开始有所求,自然就身不由己了。”

“你恨他吗?”沈洛问她。

“不怨不恨,我理解他,也怜悯他。”

“我心底一直有些怨他,自从你离开帝都后,我就与他断了书信来往。他一开始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忙忙给我寄了很多信件,后来大抵是知道了我在想些什么,就再也没有来过信了。”沈洛的声音里带出几分颤抖,夹杂在雨声中,依旧哽咽得令人心酸,“我没办法不怨他,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看他那样,我更怨自己的无能为力。怪不得你们从来不喊我一声大哥,你看,都到了这种地步了,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衡玉听在耳里,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接了捧雨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也不想的。你的想法,我都理解的。”

沈洛紧闭双眼,喉结用力上下滑动,仿佛在极力压制自己的心情。

衡玉声音温柔下来:“少归,想哭就哭吧。”

“哭能改变什么吗?”

“能让你舒服一些。”

“那还是算了……”

沈洛苦笑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片刻,他轻动唇角,问道:“你为他做了什么。”

衡玉没有瞒他,把山西的事情、二十万两银子、玉盒的事情都一一说了。

沈洛再次苦笑:“当初我们救尚原,只是单纯为他鸣不平,并无所求。可是现在,这件最值得我夸耀的事情也蒙了尘了。”

衡玉轻叹,反驳他:“让玉盒重见天日,是在成全尚原的政治理想,并没有蒙尘,你不要多想。”

沈洛没有和她争。

可他没有和她辩驳,更让衡玉觉得无力。

她换了个话题:“你在樊城一待就是三年,应该快要回京述职了吧。”

沈洛顺着她的话回道:“今年年底会回去,可能要在帝都多待上一段时间。”

“这样也好。”

两人彻底沉默下来,坐在一起,听着狂风骤雨。

不知道是谁先问了声要不要饮酒,另一个人答了句好,于是两人就勾肩搭背往厨房走去,冒雨摸来了六坛酒。

樊城这里的酒和京城不同,京城装酒喜欢用巴掌大的酒坛来装,再大也不过是半个怀抱那么大,可边境这边的酒坛子连沈洛抱着都吃力,份量极沉体积也大。

两个人搬运酒坛的动静很大,但一路上没有任何人来帮他们,等到最后两坛酒也搬回来时,衡玉和沈洛两个人靠扶着墙壁累得直喘气,缓了过来那股劲后,对视两眼,突然都笑起来。

一开始还是克制的笑,到后来,两个人已经是笑得前仰后合,还没饮酒,便已经先醉了。

“好了好了,别笑了,笑得我肚子疼。”衡玉挥手,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要笑,“我们怎么喝啊。”

“我刚刚拿了两个大碗,我们倒在碗里喝,看这个份量,估计够我们两个喝到第二天天亮。”

屋檐底下被他们踩湿了,两人也没介意,反正他们现在已经足够狼狈了。沈洛大大咧咧坐下来,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着,拍掉酒封给衡玉倒酒:“边境的酒喝起来没有帝都的酒香,但是比帝都的酒要带劲上很多,我每次杀完敌人都要回来喝酒,杀了一百个,就喝一坛,赢了一仗,高兴得喝两坛,输了一仗,难受自责得喝三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