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阳十七年,夏。
山映斜阳,青山如黛。
重峻的山道旁有二层竹寮小筑,隐在山间蓊郁林木中,方方正正,檐角缀着铜铃,山风一过,宛如山间姑娘清妙的嗓音,“叮叮当当”的响。
在铜铃的清脆声音里,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扣响了竹寮的门。
他穿着一身深绿绸右衽深衣,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几个小厮,派头十足,但神情却颇为谦卑,连敲了三下门,便双手交叠放于身前,轻轻退到了门侧,安静地等着开门。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门才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是个姑娘,深青襦裙,肤色雪白,发髻高挽,端庄且娴静。她轻轻侧了身,将男子让进门,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小厮们,道:“竹斋的规矩,只能阁下进,其余人还需在门外等候。”
男子脸色有些苍白,眼睑发乌,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但看上去脾气却是顶好的,闻言二话没说,就朝自家的小厮们摆了摆手,撩开前袍,独自入内。
竹寮内的布置很是雅致,一卷米粒珍珠帘,帘后摆着一张长案,案后坐了个女子。
珍珠帘晃晃荡荡,将女子的面容映得很是模糊,只依稀能看清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男子朝珠帘后深深一揖,道:“仙师,在下是梁州城内皇商胡氏家的独子,拙名胡子商,久慕仙师威名,特来拜见。”
不错。
帘子后的宁娆挠了挠下巴,这次的主顾看上去是个爽快人,上来不说废话先自报家门,嗯,第一印象不错,可以再了解。
宁娆轻咳了一声,故意将略显尖细的嗓音压低压沉,“你说说吧,找本仙师有何事?”
胡子商惨淡着一张脸,略犹豫了片刻,端起了袖子,缓缓道:“在下家中近来总是闹鬼。”
宁娆用手托着腮,一脸的稀松平常。
找到她这里的,都是些山精鬼怪的稀奇事,可偏偏查到最后,无一不是人在作祟。
这一带是从前云梁的国都南淮,归入大魏版图后改名梁州。旧国遗民多盘桓于此,延续了故国之风,对于神鬼奇蛊之事笃信不疑。
宁娆初来时正撞见境内的一个蛊医用药蛊饲养出了一条巨蟒,蟒身满是剧毒,且是寻常药不得医的云梁秘毒,巨蟒挣脱牢篱蹿进了山林之间,时常出来伤人,凡被它咬过的皆不治身亡。
!江璃和宁娆微服至此,撞见了这样的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江璃用了一整夜翻遍手边的云梁典籍,第二日让宁娆跟他上山,用新鲜的鹿肉将巨蟒引了出来,只是这鹿肉里沾了宁娆的血……
百僵虫蛊克云梁百毒,这巨蟒浸毒而生,早已与蛊毒合二为一,同生同死。宁娆身上流着正统云梁孟氏的血,百僵虫蛊融在血中,与蟒蛇而言是致命克星。
那鹿肉只吃了一小半,巨蟒就倒地身亡了。
为祸乡邻的一大毒瘤终于被除去,附近百姓皆欢欣雀跃,奔走相告。
只是告着,告着,渐渐在民间生出了些许传言。
传言有仙师降临梁州,大发慈悲,除巨蟒,守护一方水土百姓。还有个终日混迹于山林间的猎人声称,那日仙师除巨蟒时他就在林中,他亲眼看见仙师是个姿容绝美、衣着清雅的绝色女子。他甚至还偷偷跟着仙师,跟到了她的住处……
一时之间,这座隐在山道旁不甚起眼的竹寮就成了仙师在人间的居所,天天门庭若市,宾客不绝,都是带着厚礼前来拜见仙师的,其中不乏有诡事难解请求仙师指点迷津的。
起先,宁娆还很是耐心地让墨珠出去解释,自己不是仙师,那猎人看错了……但她显然低估了梁州百姓的执拗与热情,这种事,越是解释,越是否认,那些百姓反而认定了眼前住的就是游历人间的仙师,仙师淡泊名利,所以才做好事不愿留名,才对他们带来的名贵礼品视若烟云……
宁娆彻底无语,就由着他们去吧,等他们折腾够了,自然就消停了。
可她未料到,百姓们的热情非但未消减,反而与日俱增。
更有善男信女天天守在竹寮的窗前,三叩九拜,说些“请求仙师保佑”之类的话,宁娆天天听着,渐渐的,心思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江璃在位已有十七年了,她这个皇后也当了十七年,被锁在太极宫里十七年,守着珠光璧影、奢华明亮的宫阙,过着十余年如一日的生活,说实话,真是有点腻了。
这一出宫,因缘之下,被百姓当成了消灾减厄、普渡苍生的仙师,光听着就已十分新鲜刺激,若是她能顺水推舟,当真为他们口中的奇事诡事出些力,那等回了宫在英儒和无忌面前岂不又有可吹嘘的资本了……
于是,在一个阳光绵软的午后,趁着江璃出了门,宁娆偷偷让墨珠开门,放进了第一个人……
!再往后便是第二个、第三个……虽然查到最后,鬼神之事的背后都是人在搞鬼,但仙师的名声可算打出去了,上门求助之人越来越多。
宁娆的身价水涨船高,江璃对她的行为却颇不认同。
他堂堂一个皇帝,领着自己的皇后微服出巡、体察民生疾苦来了,疾苦没体察彻底,自个儿皇后半路倒成了大仙了……一天天装神弄鬼,神神叨叨,这要是传出去,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他数次勒令宁娆结束这种愚弄百姓的行为,宁娆嘴上答应得痛快,可他一转身就背着他瞎鼓捣。
签了卖身契的皇帝陛下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他的大仙儿皇后,留下个崔阮浩盯梢,盯了没几天崔阮浩就成了宁大仙的护法了,一天天举着羊脂净瓶站在宁娆身后装神弄鬼,给个傻子似的……
今晨江璃出门时,揪着宁娆的衣领好一顿警告,宁娆头点得跟啄米的小鸡崽一样,举着手诚恳地跟他保证,绝对会闭起门来修身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