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宣若道:“我今晨见他迟迟不从自己的房里出来,便去敲门,可里面没有回音,我便如让禁卫把门踹开,进去之后,见里面没人,只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
孟淮竹接过纸条,见上面写了七个字:去去就回,勿念。
她将纸条放在眼前仔细辨认,道:“这应该是景怡的亲笔,可……”她想起在沛县时,她曾在江璃的眼皮子底下掳过江偃,当时若不是为了故意气江璃,激他顺着自己设下的线索去调查南安望的死因,若让江偃亲笔写一张纸条留下,也是不难的。
所以,一张亲笔纸条说明不了什么,江偃有可能是被人掳走的。
孟淮竹心中蓦然惊惶起来,强迫自己镇定,想着各种营救、追踪的方案,却听陈宣若问:“阿娆呢?阿娆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孟淮竹随口道:“也不知怎么了,我们在街上逛得好好的,她就突然跑了,还一脸凝重地跟我说让我不要跟着……”
她话音骤断,愣愣地看着驿馆外那条荆棘遍生的土路。
江偃正背对着朝霞走过来,走到他们跟前,扫了一眼他们两个如出一辙的神情,俊眸弯弯,笑说:“你们怎么了?见鬼了?”
头上当下挨了一个爆栗。
孟淮竹握着拳头,气道:“你去哪儿了?”
江偃哀怨地摸着自己被袭击的头,诺诺道:“不过是觉得闷,想独自出去走走,又害怕你们担心,所以留了张纸条,至于嘛。”
孟淮竹把视线从他身前到身后转了三圈,确认他全须全眼,才敢松下提上来的那口气,道:“以后不准自己出去了。你要是觉得闷,就在自个儿屋里倒立,再不行过来找我,让我打你一顿,看你还闷不闷。”
江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撩起衣裙,逃命一般地跑回了驿馆里,边跑还边喊:“我不闷了!不闷了!不劳你费心。”
“这臭小子,就是欠收拾。”孟淮竹给这一场虚惊下了总结,挽过陈宣若的胳膊,准备回驿馆里歇歇。
陈宣若边走,边缓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楚王有些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
“是,他眼睛里好像有忧、有伤、还有恨,很复杂,分辨不出哪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但总归不是什么好情绪。”
孟淮竹诧异:“我怎么没看出来?我只觉得这小子笑得甚是欠揍。”
陈宣若眸光柔眷地凝着她,无奈道:“你不管是看东西还是看人,都习惯了简单粗暴,这样是看不到人心底里去的。”
孟淮竹罕见的,无比虚心地接受了他的批评,反复回忆了陈宣若刚才的话,又看向江偃离去的方向,担忧道:“那怎么办?景怡会不会出事?要不要我现在去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陈宣若凝眉沉思片刻,摇头:“别问了,他不想说,你问也问不出来,还会提高他对咱们的警惕。下面往后我们让禁卫偷偷盯着他,看看他会出去见谁。”
孟淮竹略一捉摸,觉得陈宣若这个主意甚好,看着他那张清俊的脸,张了口想夸他聪明,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肉麻了,根本不是她这种大女人能说出口的……
……
一路小跑跑回自己的厢房的江偃一副倜傥公子闲适悠然的模样,仿佛刚刚赏景回来,唇角边还带着清雅畅快的笑纹。
他关上房门,背过身,倚着门板,那抹笑以极快的速度僵硬、冷下去,直至消失。
到后来,甚至连站都站不住,顺着门板慢慢地弯身、跌坐在地上,胳膊搭在膝盖上,浑身发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地上,溅碎。
他不是自己出去的,是被人叫出去的。
这驿馆偏僻,周围都是荒山野岭,没什么可消遣游玩的地方。江偃用过朝食,便回了自己的厢房,有一个人早在那里等着他了。
那人一身墨缎绸衫,黑玉冠束发,乍一看像是个儒雅的乡绅,站在晨光不曾照到的阴翳里,回过身来看他。
江偃面露惊色:“胥叔叔?”
正是长安一别之后,多年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胥仲。
这驿馆里都是禁卫,江偃怕他久留会招来是非,便答应了他,跟着他出去。临走时怕孟淮竹他们担心,特意留了张纸条,也是害怕他们在发现了他不见之后会出来寻他,正好与胥仲撞见,再起冲突。
胥仲带他攀了一座山头,简单寒暄了几句,关心了下他的现状,便开始进入正题。
“景怡,你知不知道你的皇兄为什么来影山?又知不知道影卫大肆出动在找谁?”
江偃一派茫然地摇头。
胥仲道:“是啊,你不知道,他自然是不敢让你知道的。我来告诉你,他在找沈易之。”
江偃道:“沈易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仔细想想却又不知出自何处。
胥仲道:“他是旧日东宫幕僚,深受皇帝陛下倚重,当年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可远超陈宣若,若是他不走,今日的右相没准是他。可惜,他在先帝驾崩后没多久就跑了,皇帝大怒,派了人追踪。”
江偃奇道:“东宫幕僚出逃,皇兄派人追踪,这是大事,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胥仲望着他缓缓而笑:“因为沈易之的身上系着一件见不得人的惊天大事,你皇兄做梦都怕这件事公之于众,所以才将这事摁下,只派了影卫秘密追踪。”
江偃陡然紧张起来,问:“什么事?”
“五年前,先帝并非病死,而是被皇帝毒死的。”
江偃像是遭锤迎头猛然一击,表情全然僵住,愣愣地看着胥仲,道:“你说什么?”
“这件事当年沈易之知情,他的手中握有两张药方,一张是先帝平日里用药的方子,一张是他临驾崩前皇帝让人拿着东宫令去太医配药的方子,两张方子相克,饮之必亡。沈易之就是因为带了这些证据失踪,所以皇帝才要下血本去追杀他。”
“你胡说!”江偃回过神来,双目血红地瞪着胥仲:“就算你跟皇兄有过节,就算你恨他,你也不能这么污蔑他!那是我们的父皇,他怎么可能!”
胥仲一直等着他说完,目光温煦垂落到他身上,用极具耐心的温和语气谆谆道:“你想一想当初是个什么情形。先帝急召你入宫,那时的东宫太子,你的皇兄江璃去派禁卫把你拦在了宣室殿,等到他们将你放进去的时候,先帝是不是已经驾崩了?景怡,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江偃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摇头,连连后退:“你胡说,胡说……”
“沈易之只是一个东宫幕僚,就算他不知好歹跑了,也是自弃前程,走就走了,皇帝何必要花这么大力气找他?若非是这种弑父杀君的大把柄在人家手里,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解释吗?”
江偃脸色惨白,浑身发颤,只觉眼前之人犹如鬼魅,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胥仲却步步紧逼,道:“你若是不信,你可以回去问宁娆,当年江璃干的这些事她都知道。”
“阿娆……”
江偃背倚着驿馆的门,像是溺水的鱼儿,快要窒息,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娆”。
不知唤到了第几遍,外面传进孟淮竹清亮的嗓音:“你回来了……到底怎么了……”
她话还未全落地,只觉眼前光影一闪,江偃已抓了宁娆的手拔腿就跑,他把她推进了厢房内,转过身,对着外面,面无表情道:“谁都不许靠近这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