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有将疑惑咽下。
……
长安的冬天并不好过。
大雪停后,寒风呼啸,带着透肌刮骨一般的寒冽。
宁娆躲在寝殿里,守着被烧得滚烫的熏龙,抱着手炉,看这一时节的账本。
殿里已足够暖和,她只穿了一件米色薄衫,交领平整相叠,在襟前和袖口刺绣着蒲草兰花,配一对长长的米珠耳坠,很是清新淡雅。
她翻到一页,在上面写写画画,正被繁杂的数字所愁,一个有些脸生的小宫女端着茶盏进来了。
玄珠和墨珠在给羊脂瓶里艳红的梅花换水,没有往这边看。
那脸生的小宫女趁着递茶之际偷偷塞给宁娆一个纸条,而后,便若无其事地躬身退了出去。
宁娆怔了怔,回身看了眼殿中人,展开臂袖,寥做遮挡,把纸条展开。
看了几遍,直至将上面的字全部默记下,才揭开手炉缕雕的盖子,把它放到炭火里。
她凝着徐徐飘转而出的轻烟,捉摸了一阵儿,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
江璃要见孟淮竹,时间、地点都被陈宣若探的清清楚楚,就连他派弓箭手把那里围了陈宣若都知道。
要不是陈宣若在短短数月之间成了精,就是江璃邪气入体,脑力迅速退化了。
她决心不管,反正江璃答应过她,不会伤害她的亲人。
只要不害孟淮竹性命,怎么折腾她都行。
这样想着,她便安下心来继续看自己的账本。
外面狂风怒啸,日影西斜,慢慢镀过院中石晷……
离约见的时辰越来越近了。
宁娆渐渐生出些不安。
她想起江璃前些日子说的南燕朝局被云梁搅乱一事,若她没有记错,南燕那位位高权重的武德侯就是这几日入京。
在这个节骨眼,江璃约见孟淮竹,会不会是孟淮竹又干什么了?
她突然明白了,以陈宣若的智慧不可能察觉不出这里面的蹊跷之处,可他还是冒着风险把纸条送过来,是怕万一。
怕万一孟淮竹会有不测,怕万一她行事太过分惹怒江璃动了杀心。
宁娆在殿中踱了几步,倏然停下。
不管个中有没有隐情,她决心走这一趟。
乘了一辆不那么张扬的紫骏马车,在玄珠陪同下从崇明门出去,一路出皇城,不一会儿就到了陈宣若所说的酒肆。
酒肆在阜盛巷,堪称东市最繁华的街巷,可今日却甚是悄寂。
沿街商铺皆重门深闭,街巷上人烟寥落,而且虽然装扮得像普通百姓,可那样子一看就是禁卫假扮的。
宁娆拢了拢兜帽,一时有些奇怪。
看情形,这里应该是被肃清了,可她来时却没有人拦。
是那些禁卫识得她这辆八百年不会拖出来用一回的马车,还是……江璃知道她回来,暗中命人给她开了方便之门?
心中突然忐忑起来。
领着玄珠进了酒肆。
酒肆里也是一片悄寂,柜上无人,堂中也无人,只有几张桌椅安静摆在那里,还有壁柜上整齐的酒盅。
她在空旷的一楼站着,望向二楼,回廊迂转,崔阮浩站在正朝南的一间大雅间前,一眼看到了进来的宁娆。
他快步下来,冲她躬了躬身,笑道:“娘娘来了。”
宁娆一诧:“你知道我会来?”
崔阮浩道:“陛下说的,他说兴许用不了多久娘娘就会来。可他过了一会儿又说,若是娘娘不来那该有多好……”他露出些疑惑:“陛下最近总是这样,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他听不懂,可是宁娆听懂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为之难过担忧,可是没想,最直接的感受竟是松了一口气。
是陈宣若让她来的,若非是他,自己也找不到这地方,如此这般他也不能怨别人了。
宁娆随着崔阮浩上了二楼,停在那间大雅间前。
里面传出江璃舒缓清越的嗓音:“朕把雍先生关在刑部大牢里,既没杀他,也没给他上刑,一日三餐的好好招待着,除了没有自由还有什么不妥的?他纵然没有自由,可是在朕的手里能保住性命,若是把他放了,你能护住他吗?”
“只要是云梁人,我就会倾尽全力相护,更何况他还是我的义父,这些事就不劳陛下费心,只要放人。”数月不见,孟淮竹的气场丝毫未变,阴柔之中带了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可惜,她面前坐的是江璃。
天水清薄瓷茶瓯在他手里一转,倒映出精光内蕴的凤眸,含了些许清透的笑意。
“公主何必做这样的遮掩?当年你、阿娆和景怡合力救出的胥仲可是带了两万暗卫外加数百种云梁蛊毒去投奔的你,你们这些云梁旧民是什么实力,难道朕会不知吗?可雍渊被关在刑部大牢里整整三个月,至今都没有大规模正式的营救。他不是寻常人,可是堂堂云梁公主的义父啊。”
江璃唇角噙着轻慢的笑意,略显怜悯地看着孟淮竹:“在云梁内部,公主已大权旁落。”
“所以,才会出现除了你,根本无人在意雍渊生死的局面。”
孟淮竹的脸色变得难看。
沉默良久,她了然道:“我当陛下果真那么好心,要关着义父来保他的性命。原来你是想通过关押他来试探我云梁内部的局面。”
江璃道:“这不是被朕试探出来了吗?”
他歪头凝思,回忆了过往,有些讥诮道:“你们当初也是打的好算盘,想用胥仲手里的筹码来壮大亡国灭家的云梁。可你们也不想想,胥仲是何许人,能让你们在他身上讨得便宜?他利用了你们逃出长安这樊笼,便会利用自己手中的筹码,鲸吞蚕食掉你手中的云梁残躯,把它变成自己的武器,去为自己争权夺利。”
“朕与胥仲缠斗数年,最终才在艰辛中侥幸取胜,此人又岂是你能对付得了的?阿娆与景怡当年也是过于天真,以为自己救的是盟友,不想却是一只青面獠牙的饿狼。”
孟淮竹脸色铁青,避开江璃的视线,目几欲充血,盯着桌几,带着几分难堪,几分耻辱。
她这副样子,倒让江璃生出些怜悯之心。
轻微地叹了口气,缄然片刻,突然抬头,正视孟淮竹,认真道:“朕想知道,当初逼阿娆喝六尾窟杀,是你的意思,还是胥仲的意思?”
孟淮竹平放在桌几上的手一抖。
门外宁娆听到这里,不由得心跳加快,靠近玄门,几乎将耳朵贴在了门上,生怕自己错过重要的话。
可里面却迟迟没有回音。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出孟淮竹的声音:“我阻止不了。”她像是有懊恼,有愧疚,但没有持续太久,只是简略道:“诚如陛下所言,我在云梁内部已大权旁落,几位长老也不再信任我和义父,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我无暇再去给陛下添什么乱,只求您能放了义父,我会带着他一起回梁州。”
江璃没有接她的话,格外执拗地追着问:“胥仲为什么要让阿娆死?如今的情形,阿娆对你们应该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