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身,蕴出一抹笑:“阿娆,虽说你在府里住了这许多日,可真正能让我们父女两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寻常时候江璃将阿娆缠的紧紧的,好不容易等到他该回宫理政了,宁辉也得跟着出门去上朝。算起来反倒是宁夫人和阿娆单独在一块儿的时间长,他这个父亲只能隔着些许人遥遥看着女儿,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不得说。
宁辉给阿娆搬了张梨花木的半月凳,让她坐下,望着出落的绝色倾城的女儿,微微一笑:“你小时候爹总是不让你来书房,因你一来啊,爹的这些书可就遭了秧,非得被你拆的四零八落。”
宁娆也笑了,仿佛透过这雅致清朴的书房看到了自己的年少时光,肆意洒落,不识人间愁滋味……
窗外雷声滚叠而至,大雨瓢泼,呼啦啦的顺着屋檐浇注而下,砸在青石板上,迸出银碎飞溅的水坑。
“从前女儿太不懂事了,总是让爹操心的。”宁娆将手搁在膝上,轻声道。
宁辉一愣,眸光深隽地凝着她:“爹就你一个女儿,不为你操心还能为谁操心。”他似是牵动了埋藏心底的情意,颇为感慨道:“阿娆,你不知,若是没有你,爹和娘的生活该少了多少乐趣啊。我们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从一个古灵精怪的毛丫头长成了容色倾城的少女,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不知不觉你就成了爹娘的全部……”
他眼眶有些发红,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在女儿面前落泪。还是将头歪向了一边,慢慢地说:“纵然……纵然你不是爹娘亲生的,可是我们待你之心不亚于这世上的任何一对父母。”
宁娆站起了身,一行泪顺着脸颊滑落,她的嘴唇颤了颤,手紧紧攥着衣角,好容易才含泪挤出一抹笑:“我知道,我都知道。”
宁辉长吸了一口气:“从前总是觉得什么都瞒着你,什么都不告诉你就是为了你好。可这世间诸事诡谲莫测,人心险恶,不是无知无畏就能避开那许多灾祸。该让你知道的时候到了……”
宁娆不由得忐忑、仓惶起来。
“二十多年前,我在睦州读书,那时是我最狼狈贫困的时候,为了衣食生计而奔波,咬着牙念书科举,终日奔波劳碌,没有消停的时候。也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你的亲生父亲。”
“起先我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他衣着华贵,谈吐文雅,气质雍贵,且为人良善,以为是哪个门阀世家里出来的贵公子,后来他告诉我,他是……是云梁人。”
宁娆紧攥成拳的手骤然松开,柔滑的缎子从指间滑落,被攥出了细碎的褶皱。
她嗓音微哑:“我真的是云梁人?”
宁辉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分开了三年,再见面时他就把你抱到了我的跟前。阿娆,你的父亲不是不想要你,而是为了能让你活命不得不把你送出云梁。因云梁的巫祝卜算出,御出双姝,国宗覆灭。云梁臣民视你如灾异,想要将你活活烧死。”
这一段话里含的意思太多,宁娆一时反应不过来,她从冗杂的信息中捕捉到了关键的一句话:“御出双姝,御出?”
宁辉闭了眼,喟叹道:“你的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云梁国主孟浮笙。”
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砸在了面前,震得她耳边嗡鸣作响,她只觉脑中好像有无数丝线缠绕在了一起,扭股成结,杂乱难解。
良久,她艰难地问:“那孟淮竹就是……就是那‘御出双姝’中的另外一个?”
“是,她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雍渊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宁娆歪头看他,正是自幼不时来看她,或囫囵或零散地教她一些拳脚功夫的义父。
雍渊走到宁娆的跟前,蓦得,跪在了她的面前,抱拳恭声道:“淮雪公主。”
宁娆像被这四个字戳到了,连连后退。
她扶着壁柜一角,勉强撑住倾然欲倒的身体,艰难地回忆往事,却仍是无果,只有忍着痛意猜测:“我在失去记忆之前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因为知道了身份才去选太子妃,要嫁给陛下的,是不是?”
雍渊一滞,起身,冲着宁娆点了点头。
她颓然地垂下眉目,恸然摇头,勾起凄凉的唇线:“所以,我就是处心积虑,就是骗了景桓,我不光是个骗子,还是他的仇人……”她猛地想起什么,倏然抬头看雍渊:“我要做什么?或者说你们要我做什么?”
雍渊目光沉定地凝着她,一字一句道:“嫁给大魏天子,成为皇后,生下太子,让大魏未来的皇帝身上流淌着云梁的血脉,然后……”他开始欲言又止。
“然后什么?”宁娆颤音发问。
“然后慢慢地毒死江璃,让太子登位,你来垂帘,学你的姑姑孟文滟,一点点掌控大魏朝局,以天下权柄来复我云梁昔日繁盛。”
屋中骤然安静下来。
三人沉默良久,宁娆抬头看他,眉宇间凝着刚烈决绝,冷声道:“这不可能!我绝不会这样做!”
雍渊的面容无甚波澜,甚至还清浅地笑了笑:“是,你不肯。起先就是怕你不肯,所以瞒着你,只说让你嫁给皇帝,生个太子,就算你对得起云梁公主这个身份了。可当时机成熟了,对你全盘托出时,你激烈反对。”
“你宁可饮下六尾窟杀,宁可自己去死,也不肯杀皇帝。”雍渊凝着宁娆,喟然道:“我早就劝过淮竹,这美人计用不得,搞不好会折了夫人又折兵,可她偏不听。她已经被仇恨、被权术迷晕了眼,连自己妹妹都能下狠心,当时她逼你喝下六尾窟杀,若不是楚王拼了命从她的手里把你抢出来,给你灌下可解六尾窟杀的惑心毒,或许你现在已经没有命站在这里了。”
宁娆心中升起微妙的情绪:“楚王?”
雍渊点头:“是,楚王,他总护着你。当初淮竹找到他,正是他的母妃刚死,他日子最艰难的时候。淮竹向他提出了这个计划,他起先是答应的。可后来他见到了你,跟你在一块处了几天,就说什么都不肯了。他不愿意让你嫁给他的哥哥,还把你骗出长安要带着你私奔,被淮竹追了回来好一顿打……”
他脸上蓦然浮起微濛的笑意,冲淡了他刚硬冷肃的铁面,仿佛当年那些少年们莽撞、笨拙的往事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反倒是在清苦悲怆的行路中值得流连回味的美好。
宁娆拧了眉,喃喃自语:“江偃……景怡……”
雍渊宁肃了面容,冲她道:“阿娆,你要记住,若你在宫中遇到了难题,必要时可向楚王求助,他是值得信赖的人……时局将乱,天下将乱,你不光要小心南派宗亲,还得小心云梁那边的人,小心淮竹,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要保护好自己。”
宁娆看向自己的父亲,见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强摁下翻涌的愁绪,冲雍渊道:“谢谢义父的提醒,放心,我会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