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面的那个人是个男人。
他对徐咏之的称呼是“徐矜”。
古人的名、字、号,说起来复杂,不过有一个原则是一定的。
平辈之间一般称呼字。
如果你称呼老师、长者、领导,往往是称呼职务、甚至称呼对方的籍贯,这是古代的礼貌。
一个长辈称呼你的字,那就是极大的抬举,当然,也可能像孙一进那样憋着算计你,包藏祸心。
君对臣可以称呼名,老师对学生可以称呼名,长辈对晚辈可以称呼名,徐知训可以叫他“矜儿”,三位张道爷也可以,但是兄弟之间,不行。
这个人听声音年纪不大,却直接叫他“徐矜”,可见不是什么朋友,而是抱着敌对的心情来的。
那个人轻轻撤下了面具,果然是故人。
“徐矜,”那人又重复了一遍,“你的所作所为,真是让人觉得失望透顶。”
这个人叫衣宗敏。
宗字,是张悲、张欢的弟子当中的辈分排名,出家的外姓弟子,都用这个字。
衣宗敏是徐咏之的师弟,被张欢开革出龙虎山的七位弟子当中的一位。
“还认得我吗?”
“宗敏哥,我们自家兄弟,怎么会忘记。”
衣宗敏比徐咏之年长七岁,但入门要晚一年多,各种师门都是如此,按照入门的先后来排序。
所以十三岁的衣宗敏要管六岁的徐咏之叫师兄,十三四岁的孩子当然不满意,哪里有管一年级小豆包叫师兄的道理,但是张欢几次强调,长幼必须要定,所以衣宗敏也是忍气吞声,人前叫师兄,背后叫小徐。
田小芊明白了有这么一位大师弟,就告诉徐咏之,不要真叫衣宗敏“师弟”,叫他一声宗敏哥,矮不了你,于是徐咏之就一直这么称呼。
衣宗敏经常被张欢带在身边,张欢来徐家传剑,衣宗敏是跟着一起来的,田小芊知道这个孩子家境贫寒,每次他来,冬有棉衣夏有单,平日总有零花钱,对衣宗敏也是百般的照顾。
衣宗敏这个孩子,也是投桃报李,对徐咏之也是越来越友好,越来越照顾,帮徐咏之喂招、拆招,是个优秀的助教和陪练。
“宗敏这孩子朴实。”田小芊说过。
但是张欢却觉得衣宗敏这个徒弟,有那么一点笨,要说练功的勤奋,衣宗敏门户里第一,但是论天赋,恐怕得排到七八位开外,张欢喜欢聪明孩子,看待衣宗敏的眼光,逐渐就有那么一点蓝领选手、板凳球员的意思。
张欢前年曾经给自己门下的徒弟们做过一个评估:
论实力,衣宗敏第一,徐咏之第二。
论天赋,夏小贵第一,徐咏之第二,衣宗敏排不上。
小时候,七岁的差距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七岁永远打不过十四岁,但是二十岁和二十七岁,大家的距离就逐渐拉近了。
这二年,徐咏之行走江湖,动手的经验足够丰富,但是伤了的那只手,却又让他的实力有了明显的下降,现在的徐咏之和衣宗敏动手谁高谁低,徐咏之心里也没底。
恩怨情仇日,手足相残时。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问问清楚。
“宗敏哥……你怎么跟这帮坏人混在一起?”。
“徐矜,你说别人是坏人,我问你一句,你是好人吗?”
这一句问到了徐咏之的心里了。
徐咏之突然心里空荡荡的。
我是好人吗?
葛老道是个负心人,受了我家的恩惠,却来逼迫师爷交出我的妹妹。
我捅了他一剑,是他活该。
但我徐矜,是不是个负心人呢?
我带着段美美的钥匙,却拿去给了李连翘。
我跟李连翘谈论了爱慕和终身,发现了她的各种可怕之处之后,却回避了此事,虽然有李连翘的胁迫,但我自己,又是一个好人么?
如果我没有家门如此不幸,我的做法,还能算个好人吗?
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好。
“徐矜,龙虎山是我的师门,祖师爷可能不认我,但我还是觉得,这是我永远的师门,我当年流落江湖,是张欢道长收我,在龙虎山给我一碗饭。”
“我知道,宗敏哥。”
“龙虎山就是我的家,我的一切,玷污师门的人,我与他势不两立。”
“我也是。”
“你是什么?你就是玷污龙虎山的人!你知道江湖上怎么说你么?你荒淫好色,行事荒唐,别人看见你的消息,都在问我,哎,那个玩女人玩到家破人亡的人是你师兄对吧。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这事是我连累大家了。”徐咏之说。
“我一直苦苦练习剑法、一心认真修持,勤奋、好学、德行,我一点都没有亏欠。”衣宗敏说。
“宗敏哥,你确实比我做得好。”
“师弟们跟张悲的门下起冲突,我根本没有出手,完全都是尽力维持,没想到师父不听解释,他开革了我们七个师兄弟,徐矜,那时候你在哪呢?你劝过他么?”
“宗敏哥……”
“对啊,你是俗家弟子,你是超然于龙虎山之外的俗人,你现在知道被从家里赶出来是什么滋味了,我们这两年,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对不起……但是你知道,我不是出家人,劝不了这件事。”
“人啊,总是把别人忍受的痛苦看得小小的,把自己的烦恼看得大大的。”衣宗敏说。
“宗敏哥,跟我一起保护龙虎山吧,击退这些恶人,祖师爷恩典,一定会允许大家回来的。”徐咏之说。
“回来?晚了!你这样一个品德败坏、玷污师门的人,祖师爷刚才居然还认你!龙虎山是非不分、错勘贤愚的规则,我看得好好改改了!”衣宗敏一挥手,身后的六个戴着面罩的人打出了一个巨大的横幅:
“龙虎山真宗掌门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