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盼死在三年前的暑假。
吴老师记得清楚,那天发期末成绩单,嘉盼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称得皮肤很白,头发披下来,难得有几分女孩子家的文静。
可惜一抬手,一出声,那股子气质顿时灰飞烟灭,变回‘野孩子’一个。不怪办公室里都说,嘉盼身上有股野生野长的蛮劲儿。
——这不是嫌她来自农村,为人处事粗鲁、小家子气的意思;而是一种混合着石头、泥土、青草的东西,揉进她的骨子里,叫她横冲直撞,叫她无所畏惧。
好比一朵路边没人理睬的小花,不需要你特意关照,她自有办法活得风生水起。
班级里无论老师同学,无疑都是喜欢她的。
有关这一点最好的证据就是,那天成绩出来,嘉盼超常发挥,排在班里第八,段里一百五十六。
素来不苟言笑的化学老师经过班级,特意瞧了瞧她的单子,脸上破天荒地闪过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旋即故意沉着脸说:“你要是把心全放在学习上,都不止这个分数。”
嘉盼眼睛一弯,两个梨涡:“都怪这世界花花绿绿迷人眼,老师,我下辈子会努力的!”
“这辈子努力了再说!成绩是你自己的!”
化学老师气呼呼地走掉。台下同学们哗啦啦鼓掌祝贺,嘉盼从来不会为此不好意思。
她就像往常一样,无比张扬地、大方地、俏皮地抱拳作了个揖。下台的时候,裙摆似浪花般不规律地涌动一阵,最终落在那截白皙匀称的小腿肚上,像艳丽花瓣包裹着脆弱的花蕊。
那天,办公室都在说,嘉盼那孩子,打扮起来挺好看,用功起来成绩也不差。
吴老师还特地在工作记事本里写下:新学期多做嘉盼的思想工作,这样一行字。
谁能想到,两个月后,一通电话打过来,开口就是:“你班那个陈嘉盼死了。”
下一句:“死在宿舍,尸体烂得没法看了。”
那一刻,她呆若木鸡。
情感上不愿意相信,可浑身的鸡皮疙瘩一瞬间倾涌而出,看什么都是黑的。
“……我赶到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嘉盼……被白布盖着,放在担子上抬走了。他们不让我们看,说什么都不让。但是我们能闻到味道,还有那条裙子。
“她就那样从我面前过去,我从来没见她这么安静过。安静得让人害怕,只有两个手指头挂在担架外面……”
那种肮脏,腐烂,令人作呕的臭味。
两根青黑,肿胀的手指……
吴老师说不下去了。
瞧陈嘉禾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能听。
“为什么是寝室?”有人适时出声。
众所周知,暑假学校不上课,宿舍不开放。陈嘉盼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里头?
尾指轻划过湿润的眼角,吴老师扶了扶眼镜道:“这就是整件事最匪夷所思的一点。”
尸检报告说,陈嘉盼是高温猝死的。
死亡时间大致在50~55天之间。
死亡现场发现少许生活垃圾,死者手边放着两个充电宝与一部手机。
手机电量耗尽,处于自动关机状态;一个充电宝用尽,另一个尚存12%余电。
而正常情况下,学校关宿舍流程是这样的:
-学期结束前,宿管必须张贴公告,告知宿舍关闭、水电停供的具体日期。
-期末考试结束后共有三天假期,绝大多数的住宿学生都在这段时间搬离寝室。按照相关规定,宿管在此期间必须坚持早晚查寝,及时记录没有离校的学生,并了解其滞留原因。
-直到闭校日(往往是成绩单发放后两天内)下午六点后,宿管负责最后一次查寝,确保宿舍内没有学生滞留后,关闭电水闸,锁门走人。
-为防疏漏,暑假期间,学校保安室照常安排人员值守。如有人意外被困教学楼、宿舍楼等校内设施(该设施均设有公共电话,刷校卡即可使用),随时可拨打短号求助员求助。
以上四条,不单宿管、保安等工作人员倒背如流,学生手册里同样有着详细记载。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当年负责宿舍管理人员一度以细致、勤恳的工作态度而受褒奖。
换句话说,陈嘉盼意外被困致死的概率着实小之又小。
学校认为有必要进行深入调查。然而陈家爸妈根本不在乎女儿为什么会死在寝室。
他们甚至连尸体都不愿意看。
事情过去已有三年之久,吴老师提起那对夫妻,依然带着不满:“我们这些老师都不相信那是嘉盼,希望能亲眼看看她,却不能看。他们做父母的,连问都没有问起女儿。一赶到学校只顾着捂起鼻子到处找校长,声称自己的宝贝女儿死在学校,校长必须给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呢?
无非是钱。
平日家长会不见他们来,那个情景下倒是一口一个娇娇、心肝,没两百万休想了事。
直到那时,大家才骤然意识到,原来嘉盼生长在这样的家庭,拥有这样冷漠的爸妈,她居然半个字不曾提过。
他们这些人也是,居然真的毫不知情,还以为她是受宠的独生女,才被养成那副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性子……
同样在那一天,他们第一次见到陈嘉禾,始知嘉盼有个弟弟。
说着,吴老师不禁看向他:“那天,只有你一个人抱着嘉盼不肯松手。你不停地问,你姐怎么了?谁把她关在寝室里?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几乎所有人都被你问得红了眼睛。后来你爸妈要拉你去找律师谈赔偿事情,你还甩开他们的手,说他们自私自利,唯利是图……”
“事后经常有人说,幸亏你们家里还有一个你,嘉盼就算没了,至少有一个真正的家人惦记她。可是——”
上次见面,她所见到的陈嘉禾愤怒,凶狠,掷地有声地同父母对峙,像一只护食的狼。
事到如今,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生却是满脸迷茫,无措,恍如误入迷途的无助羊羔。
怎么会这样?
是哪里出错了吗?
吴老师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遗憾,为嘉盼感到遗憾。她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句:“我无法理解,你怎么会忘了她呢?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忘的不是其他,偏偏是嘉盼……”
无心或是有意,吴老师的一句话仿佛利剑,伤人至极。
走出办公室之后,陈嘉禾反复喃喃着‘是啊,我怎么能忘记她’,看上去快要崩溃。
某话唠十级选手看着都焦虑了,疯狂在社团讨论组里嚎叫:【怎么办这气氛好压抑啊啊啊啊!我觉得他要哭了哇!拜托,谁能告诉我应该说什么来安慰他?讲笑话有用吗?】
结果压根没人回他。
社员们一致认为,此情此景,事关人命,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还不如安静陪伴。
裴小熊头脑简单,不懂人类间复杂的弯弯绕绕,只管紧紧抱着眠眠的胳膊即可。
于是五人一熊就诡异地在操场台阶上傻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坐得屁股疼了,光线淡了。天边一片连绵不断的火烧云,附近居民楼飘出阵阵饭菜香味。
突然,陈嘉禾站起身来,看着远处说:“今天谢谢你们,到此为止吧,我准备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