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配对

古地球上有句话说得好,叫人生四大喜莫过于,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只可惜在新蓝星上,这四大喜里倒有三条都不太适用:

不管是在长昼还是在极夜,地上城和地下城的气候都相当稳定,根本不存在“久旱”这种极端天气;他乡遇故知也甭想了,现在的通讯技术和交通技术多发达啊,分分钟就能和老友来个见面,哪里还用得着去往他乡;最后一个就更是笑话了,金榜题名靠的是努力,可进入机甲学院靠的是天赋,要是不能成为人上人的一级机甲师,那剩下的什么工作其实都没有太大区别。

唯有“洞房花烛”这个元素,在星际时代依然发挥了它的最后一点余热,给未婚的年轻人们带来了些许值得期待的东西。

——虽说在今天这一批即将接受基因检测和婚姻配对的年轻人里,有那么两个向来和别人不太一样的人,不是很期待这一人生大喜时刻就是了。

进入星际时代后,在主脑的帮助下,人类的婚姻也在逐渐向着精准、完美、高效的方向发展。

在古地球上,如果两个人想要结为伴侣,组成家庭,除去极少数能够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的幸运儿之外,无论男女,迟早都要经历名为“相亲”这种多半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的活动。

很少有人的各种条件都能与另一位相亲者完美吻合,毕竟由于生长环境和原生家庭等种种因素的限制,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思想和看待事物的方式。

诚然每个人的存在都是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但如果相亲双方的这些条件不能达成一致,甚至在某些方面的认知完全相悖,便会在相亲的过程中,或多或少产生一些负面情绪,类似于“这个人怎么和我完全谈不来”,亦或者“这种完全配不上我的人怎么有胆来相亲”之类的。

随着相亲次数的增加,遇到的不合适的人也会变多,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也会逐日累积。等到最后,好不容易找到那个能够和自己完美匹配的人的时候,也会身心俱疲;更有许许多多甚至撑不到最后,找不到那个能够和自己完美匹配的人,在追寻的过程中累了倦了,随便找了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家伙凑合着过完一辈子的事情,也比比皆是。

然而这种“凑合凑合算了”的思想,恰恰是无数家庭不和谐的根源所在。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在极小的事情上所产生的认知分歧,恰恰有可能成为日后夫妻双方分道扬镳的导/火/索。

幸好在星际时代,根本无需担忧这种问题,毕竟有主脑在嘛。

主脑的资料库里,存有所有新蓝星上的人类的资料。不管男女老少、贫富生死,只要在新蓝星上存活过,那么此人的资料便会被完完整整地记录在主脑资料库里,甚至连一些他自己都从未告诉别人的秘密,都会被主脑探测到并记录在案。

这样一来,所有进入适婚适育年龄的人们,就再也不用为自己的婚事而发愁了。主脑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三观,甚至性取向和基因状况,综合挑选出最符合每个人心意的伴侣。

虽说主脑给出的只不过是“建议”而已,并非强制执行的“命令”,但介于主脑的数据库和运算能力实在太强大了,以至于数百年来都没失误过一次,时间一久,新蓝星上的人类们连恋爱都懒得谈了:

要是你不管烂成什么样子,将来都能找到能够完美包容你所有缺点,甚至和你有着同样为人处事方式的另一半,那还谈恋爱干什么啊?

再说了,星际时代的大家就剩那么点感情了,还是先留给家人吧,谈恋爱这么浪费感情的奢侈的事情还是得从长计议,日后再谈。

别说,虽然这样看起来有点不太尊重个人,可有了主脑的帮助,的确能够让所有人都适配到最合自己心意的另一半:

一对同样在科研所就职,结果同样搞科研把自己搞成了死宅的男女,愣是在半年没出过科研所半步的前提下,被主脑的通知撮合到了一起,婚后两人的研究进展一日千里,成为了合作力量远胜过个人力量的,“一加一大于二”的强有力的实证。

一对远隔千里,甚至连面都没见过的机甲师,在接到主脑发来的配对信息后一开始是拒绝和同行组建家庭的,毕竟只有机甲师知道自己有多忙,要是配偶也是机甲师,那自己的家庭和丧偶家庭有什么两样?结果两人机缘巧合下见了个面,发现对方的脸和性格都完全是自己最喜欢的那种,甚至连日常休闲爱好都一模一样,遂一拍即合次日结婚,次年便有一对双胞胎婴儿诞生在人造子宫里了,足见这对机甲师夫妇的感情进展和谐。

还有一位在炽白之星风暴中失去了父母的孤女,曾经因为自己没有完整的家庭而十分自卑内向,一度以为自己要成为主脑婚姻配对下唯一一位找不到配偶的异类了,结果万万没想到,主脑依然成功找到了最适合她的配偶。她的丈夫的父母一直想要个女儿,但在生育了唯一一个儿子后便再也没能成功过;再加上她的父母又曾经对这两人有救命之恩,这对夫妇对儿子的这桩婚姻自然举双手赞成,婚后更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让她收获了缺席十多年的家庭归属感。

诸如此类的百分百完美婚姻前例比比皆是,也难怪今天这些即将接受提前批婚姻配对的年轻人会十分期待了。

哪怕这些都是机甲学院的天之骄子,也很难拒绝“一个与你志趣相投性格互补的完美伴侣”的诱惑,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畅想自己未来的伴侣会是怎样的人呢: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要个长得好看的,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太具体的要求了。”

“你这话说得简直跟废话一样。服用过基因改造液的人怎么可能长得丑?就连……”说话的这人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没发现谢成芳的身影后,这才敢把剩下的半句话说完:

“就连两位基因残缺者都长得不错呢。”

“不了不了,不管哪位基因残缺者我都高攀不起。”刚刚还在说“只要长得好看就行”的人一听“基因残缺者”这个词,立刻连连摆手,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我也不是说基因残缺者不好,只是这两人——尤其是谢成芳——实在太聪明了,被她那双眼睛一看,就有种被由内而外看穿的震彻灵魂的惊悚感。要我跟这种智多近妖的人朝夕相处,那跟要了我的命有什么两样!”

此言一出,不少正在偷听这场对话的人纷纷附和:

“你也有这种感觉?”

“太好了,原来每次面对谢成芳的时候都会感到莫名压力的不止我一个人,看来不是我胆子小,那我就放心了。”

“更何况那么聪明的人也绝对看不中我们。”

“话说回来,要是谢成芳或者施经纬这两人中,有一个人的基因是完美的,能弥补对方的基因残缺,那就太合适了。”

“是啊,甚至都不用主脑配对,我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两人肯定能和对方组成百分百匹配的完美家庭。”

“只可惜他们都是基因残缺者,主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要不他们的孩子岂不是残上加残?哪怕日后可以服用基因改造液,他们的孩子也要从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

话题讨论到这里便出现了长久的沉默,最后不知是谁以一声难得真情实感得的叹息结束了这场讨论,也不知是在单纯惋惜这两位惊才绝艳的基因残缺者的美中不足,还是在感叹这对明明十分般配但注定走不到一起的人:

“……真是造化弄人,天意如刀。”

然而这场议论的两个中心人物此刻都不在这里。

毕竟他们现在甚至连十八岁的成年年龄线都未能达到,主脑虽说会给未成年的学生们做提前批的婚姻配对检测,但那也只不过是为了模仿古地球上,尚且处于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春心萌动的早恋而已。

要是有人愿意按照这次模拟的结果,耗费珍贵的感情去谈恋爱,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更多的人都选择将这次模拟的结果随手一看便抛之脑后,只等成年后再接受一次正式的婚姻配对,将这次正式的婚姻配对作为组建家庭的唯一标准——虽说这两次配对的结果多半都大同小异就是了。

此刻,谢成芳正在机甲模拟训练场的准备区域,调试她的“流水惜花”。

自从顶着炽白之星风暴造成的通讯干扰,成功击退了所有突破大气层的陨石后,谢成芳就被破例提为了国家一级机甲师。

她不仅享有能够随时借阅图书馆任何资料的权力,还可以随意借用机甲模拟训练场,参与科研所的最新作品检测,甚至在长老院那边都能说得上话。至于这台造价昂贵的最新版本的机甲,在被谢成芳使用过之后,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的专属机甲,那个颇有古地球上武侠风格的命名“流水惜花”,也一并记入了主脑档案中,在一干字母数字的命名中十分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这个别人要为之奋斗数年,甚至还要经受过数次生死考验才能拿到的,代表着机甲领域最高成就与权限的位置,被提前发给她的时候,竟没有任何人表露出不服气的状态,人人都对谢成芳的功绩心服口服。

以至于当这次婚姻配对检测开始的时候,不少长老院和科研所的人都私下找过她,明着暗示她说,要是对主脑给出的人选不满意,或者主脑无法给她这个基因残缺者匹配到合适的伴侣,他们家中无数相貌英俊、教养良好、学识丰富的年轻人都可以供她随便挑选。

然而天知道谢成芳多讨厌婚姻配对检测。

可能由于她平日里看的闲书实在太多了,以至于万众期待的,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爱人的配对检测消息传来之时,在无数人的欢欣雀跃和翘首以待中,唯有面无表情的谢成芳的脑海里,极为不适宜、不应景地闪过古地球时代的一本内容不是闲书,知名度胜似闲书的玩意儿:

《母猪的产后护理》。

配对这个词,用在人类的身上,怎么听怎么有种被侮辱感和惊悚感。就好像人类在主脑的眼里,不再是拥有感情和智慧的高等生物了,而是人类眼中的肉鸡和种猪之类的生物,可以随意被/操控着配对,以生产优质后代似的。

而这也与萦绕在谢成芳心头多年的隐忧重叠在了一起,宛如一张无形的、却越收越紧的阴暗的大网,层层密布的阴霾几乎要让她在明亮的机甲模拟训练场里无法呼吸:

她从小就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不太一样。

当周围的人只会按照古地球的惯例,每天机械地挂起没什么真情实感的笑容问候家人和朋友的时候,只有她对自己的父母和好友抱有满腔的爱意;而当她的父母死在炽白之星风暴中的时候,她并未像别的孤儿那样,在短暂的悲伤过后便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而是被过分的痛苦给打击到当场失聪失明,甚至错过了服用基因改造液的最后一天的机会。

可也正是在这一天过后,谢成芳便敏锐地感知到,自己和周围的“正常人”之间,终于隔了一层看似永远也无法突破的厚障壁。

她会为受伤流血的好友心痛,可好友们只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冷淡的眼神传递“你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的信息;她会为一本好看的书而欢笑和落泪,可见到她这番行为的人无不用看怪物的眼神看她;她会为一朵美丽的花、一片轻盈的云而满怀赞叹,然而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再无一人会如她这般欣喜。

当她以区区十五岁的年龄,成为了人人交口称赞的“年少有为”的天才,收获了无数赞美和敬仰后,这种“独她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感觉不仅没有减弱半分,甚至更严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