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爱珍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在梦里迫于世俗压力和父母的哀求,放弃了自己想要坚持一辈子的喜欢的事业,随随便便嫁了个平平无奇的人,然后过完了与寻常人并无二致的人生。
按理来说,这不算什么噩梦,毕竟这是千千万万人共有的人生缩影,可袁爱珍总感觉,那个梦里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一直藏在暗处对她虎视眈眈,只要她松懈片刻,不知名的怪物就会从阴暗的死角里跳出来,干脆利落地一口咬断她的喉咙,撕开她的心脏。
这种充满压迫感的恐惧委实过于逼真,以至于袁爱珍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都快把床单和枕套给洇湿了。
她赶忙起床收拾好这一片狼藉,匆匆洗漱完之后,便赶下楼去,准备赶飞机,完成她足足计划了三个月的云南之行。
对她这样的旅游博主来说,云南可真是个不得不去的宝藏之地。那里景色优美,又有各具特色的少数民族,更不用提花样繁多的美食了,不管是单纯拍摄风景,还是撰写具有当地特色的游记,亦或者是尝试转型为美食兼旅游博主,都是个极佳的选择,也难怪袁爱珍会对这次云南之旅重视到足足做了三个月的准备,恨不得把每条主要交通干线都背熟了才出发。
然而她一下楼,便在自己的小公寓里发现了两位不速之客。
袁爱珍一看见自己的父母,便心头狠狠一跳,有种“噩梦中的景象竟然在现实世界重演了”的荒唐感。
她强撑着笑容迎上去,招呼道:“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母亲看了她好久,忽然双膝一软,险些跪在她面前,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都快三十岁了,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啊……再拖下去,你就要剩在家里了!我和你爸现在天天出门,都被邻居家指指点点,说你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嫁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或者生活作风不好,明明工作半点也不辛苦,却还能赚那么多钱,肯定是那种不清不白的行当……我和你爸的脸啊,都要被你给丢尽了!”
“就算你是个白眼狼,不顾我和你爸的名声,那你总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吧?你再不嫁人,以后连个孩子都没有,谁给你养老?难道你要像电视上那些人一样,烂死在家里和养老院里?”
她的父亲也长长叹了口气,白了袁爱珍一眼,厉声呵斥道:
“一点好女人的架势都没有,天天只想着往外跑,怪不得和别人相亲过那么多次,人家都看不上你!不行,这次你一定要成功把自己嫁出去,我和你妈帮你把关,挑了个再老实不过的男人,你今天要是不想把我和你妈活活气死,就把买的票全都退了,去见见这个对象!”
袁爱珍一时间只觉汗毛倒竖,不由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她万万没想到,这些令人作呕的催逼竟然真能从她的梦里跳出来,变成现实。
在极大的恐惧和迷茫之下,她的耳边一阵嗡鸣,眼前的景象和亲人也都模糊成了一片闪烁的光斑,天旋地转之下,她的心底甚至真的浮现出了软弱退却的想法:
要不……就真的去见他一面?只是见一面而已,只要好好回绝掉就可以了,之前的无数次相亲不都也是这样混过来的吗?
可就在袁爱珍被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指责逼得,险些做出跟梦中一模一样的决定的时候,似乎有人在她背后按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把她往前一推。
这个很有可能不过是袁爱珍在压力过大下产生的幻觉中的,莫须有的人物,未与她多说半句话,也不曾为她指点过迷津。可只是那一推,便将所有的未竟之语都说完了,说尽了,再也不必赘述了:
风雨无法击垮你,流言不能打败你,苦难不能消磨你。你天赋异禀,无非心志不坚;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既如此,我来推你一把,你要往前去。
就这么轻轻的一推,把袁爱珍的所有思路都打开了。
“我干活少还挣钱多,那说明我厉害,什么时候轮得到那群比我还穷的人来对我指指点点了?也不找个水坑看看自己配不配?”袁爱珍突然的爆发把她的父母都吓了一跳:
“我不是早跟你们说过了吗,赶紧从那种小区搬出来。我也不是没给你们足够的钱,换个高级点的小区找个好邻居不行吗?这里的八婆八公们天天只会盯着别人家的家长里短,自己死了都买不起地埋,还有空对我指指点点?”
“他们介绍的那帮人我看不上,个个学历都低得要命,竟然还有连高中毕业学历都没有的文盲,这种人配得上我?你俩要是觉得这种人是好人,我立刻带你们去办离婚手续,就让妈妈你另嫁给他好了,毕竟你这么愿意把他当个宝,我又不稀罕,那不是天大的巧合?直接送你多好啊,别伤了咱母女的和气!”
袁爱珍的父母从来没想过自己向来乖巧的女儿,竟然也有敢跟自己大小声的一天。她的母亲立刻便嚎啕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家门不幸”;她的父亲也撸起了袖子,准备跟以前一样,遇到袁爱珍不听话的情况便先揍她一顿再说——
然后袁爱珍完全没有跟以前一样让步的打算,她也一推桌子,站了起来,张口便抓住了这对分明是亲生父母,可与她之间的交情甚至还不如同事的男女的要害:
“你们下个月的钱还想不想要了?一句话的事,说吧。”
“不要的话,你就继续你刚才的话题,我肯定老老实实听着,同时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你敢上门要钱,我就换手机换住址,把名下所有的产业都卖了去外省,保你不能再从我这儿捞到一分钱。”
“但是你俩要是还要钱的话,就闭嘴,让我来说。我已经听了你们的话这么多年,是时候让我也说几句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古人诚不我欺。在袁爱珍每月都会按时寄回家的那些数额可观的钱财的诱惑下,她的父母立刻便保持了沉默,再也没说半句话,一时间偌大的客厅里,只有袁爱珍一人的声音:
“我早就想好养老的问题了。我可以去领养,也可以去基因库里挑选名校出身、事业有成、相貌英俊的另一半基因自己生,还可以提前写好遗嘱设定监护人。”
“再说了,我又不是说不结婚,只是不想为了这种荒谬的理由,就把终身大事托付给一个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废物。”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似乎要将这些年来,都被她自己的逆来顺受给始终积压着的怒火倾吐而出:
“究竟是你们的名声重要,还是我的一辈子重要?那好,既然你们这么关心我,那我结婚后,就再也不往家里寄钱了,毕竟我家里也需要补贴,你们肯定没意见吧?”
她的父母一听这话便傻了眼,面面相觑半天后,才犹豫着开口道:“这……话不能这么说。你和你老公的家里需要钱,可我们也需要啊,不如你们两人一起往我们这儿寄钱?”
“再说了,就算我俩花钱花的少,可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他高考没考上好大学,得多花点钱送他去私立大学买学历,你这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姐姐,难道不该多帮帮他?”
刚刚还跟吃了炮仗似的完全停不下来的袁爱珍,忽然就哑火了。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就好像近三十年来,第一次认真看清了这对将她带到世界上的人一样:
他们给了她生命,却又漠视她多年;他们自她考上高中后,便再也没关心过她的死活,转而将满腔泛滥的爱都一股脑地塞给了她的弟弟。
她每个月都往家里寄回大笔大笔的钱,劝他们换个住宅,毕竟在原来那些只会八卦别人家家事的邻居环绕下,她和父母都会压力很大;可她的父母每次只会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然后一转手,就把这些钱拿去存起来,说要留着给他弟弟将来娶媳妇儿用。
——怎会如此,怎能如此?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才会导致父母的贪婪和嫌弃?
时至今日,袁爱珍终于明白了。
她半点都没有做得不好、不对、不完美的地方,如果真的有,那就是她竟然真的这么蠢,被这对重男轻女的父母给诓骗了这么多年。
“你们出去吧。”袁爱珍疲惫地撑着太阳穴,指着自家门口发下了逐客令,“我今天很累,不想再讨论这些事。下个月的钱我会按时打到你们卡上的,不过你们接下来多说一个字,钱的数量就减半;多说一句话,就一分都不给。”
就这样,换作以往,非要跟袁爱珍就着这个问题,来来回回争辩半小时的这对男女,今天竟然真的一言未发,缩头夹尾地灰溜溜离开了袁爱珍的房子。
他们走的时候,还前所未有地帮袁爱珍把被他们弄乱的桌椅和鞋柜给好好收拾了一下,看来袁爱珍这次罕见的爆发和强硬是真的把他们给吓得不轻。
只可惜,他们虽然做到了,可袁爱珍并没有兑现自己诺言的打算。
数周后,这对夫妇虽然依然收到了钱,却惊怒交加地发现,这些钱的数额和以往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些钱最多只能够他们存起来,存个十几年,留给自己以后大病的时候用;再也不可能跟以前一样存起来,给儿子当未来娶媳妇的买车买房的结婚钱了。
可他们还打算跟以前一样上门找人,便收到了第二个足以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消息:
袁爱珍已经断掉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卖掉了房子,没告诉任何人就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她生长于此的家乡。
他们束手无策之下,本想通过袁爱珍的账号动向找到她,这才发现,袁爱珍除了当年一开始,对他们汇报过自己在摄影和旅行方面的成就,然后被他们一通臭骂说“不稳定不保险什么破烂工作”之后,就再也没对他们说过自己的半点工作上的事情。
就这样,他们失去了向来对他们言听计从的大女儿的踪迹,不得不重新回到职场工作赚钱,在补贴家用的同时,还要帮儿子攒老婆本。
近十年的优渥悠闲的生活从此一去不复返,一把年纪了还要出来工作,对已经上了年纪的人的身体和精神的摧残可想而知。没过多久,他们的头上便冒出了细细密密的白发,和以往拿着袁爱珍的钱保养出来的精神焕发的状态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
可与此同时,袁爱珍那边的生活正在一路高歌猛进地走上坡路。
再也不必按月往家中寄大笔金钱之后,袁爱珍的财政状况瞬间便宽裕了很多,没过多久就成功给自己换了台新相机,又把外出旅游的路线拉长到了国外。
半年后,她凭借着在这次前所未有的长途旅行中的见闻和摄影,获得了数额可观的稿酬,可谓是旅游一路投稿一路,刚刚在一个国家安顿下来,在上一个地区获得的稿酬便要紧随其后地打进她的卡里。
环球旅游数年后,她觉得是时候回家了,便依然瞒下了自己的身份和行程,回到国内购置了房产,并利用这些年来打出的名声和高水准的技术,成功入职某著名杂志社,并成功一入社就空降成了摄影部门的副部长。
这个位置虽说空置过一段时间,让不少人眼红心动,不惜动用人情和走金钱关系来把自己捧上那个位置;然而在他们得知,空降成副部长的这位女性,竟然就是这些年来声名鹊起的袁爱珍本人之后,个个都恨不得笑成一朵花来表忠心:
“竞争?怎么可能的事!那不是之前不知道您会来嘛,您要是早早说一声,谁还会去做这种无用功啊。”
“要是真的让我们走后门上位了,反而把您给筛下去,不等别人来戳我脊梁骨,我自己就能先一步羞愤而死!”
“袁部长,你要不要给我们开个会,教教我们怎么提升个人水平?我看你的那些作品都太有灵气了,这东西我们肯定学不到,不敢强求,你就行行好,帮我们看看,我们还有什么别的能改进的地方就行。”
就这样,在与原生家庭分道扬镳之后,袁爱珍的潜能终于在不受任何干扰的前提下得以正常发挥,一生顺风顺水,从无波折。
又过了几十年,袁爱珍功成名就,成为了业界最知名最权威杂志的主编,兼主要撰稿人,在文艺界颇有影响。如今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算回家看看父母现在过得如何——
也就在她生出这个念头的一刹那,她面前的一切事物,身边的一切人,统统在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中分崩离析,再无修复的可能。
她惊慌失措地环视四周,却发现随着她的目光转移,被她注视的物体全都不复存在,化作齑粉;无数模糊混乱的色块和光斑,在她眼前跳跃浮动,最终混杂在一起,涂画出污浊的色彩。
她所在的这个世界,忽然就像阳光下破裂的肥皂泡泡那样碎掉了,消逝了。
袁爱珍漂浮在混沌的梦中,浮浮沉沉半晌后,终于迟迟醒来。
她刚睁开眼的时候,视野还有点模糊,可即便如此,她也能看见那双宛如天际寒星般明亮的暗蓝色双眼,以及施莺莺的问话:
“感觉如何?”
袁爱珍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的一切都是假的,是虚构的,不过黄粱一梦,终究要醒。
她不曾破除心魔,不曾功成名就,不曾生活安稳,她还是那个被压迫得抬不起头来的普通人。
要不是末世来得太过突然,她格外命好地被困在长空基地的几个大超市里,用物资换来了进入长空基地的门票,只怕现在早就和她的丈夫和家人那样,在外面被丧尸活活啃死,感染成新的怪物了。
袁爱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还是被生活磋磨过的模样,还带着细小的伤口与冬日经常接触掺着洗洁精的冷水留下的疮疤,还带着她这些年来,一步错步步错,有心自救却无力回天的惨痛痕迹。
——原来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一念至此,她几乎都要对施莺莺生出怨怼之情了:
你既然知道我曾经过得那么惨,又为什么要让我做这样的美梦?
可下一秒,袁爱珍就在心底痛骂了自己一万遍,惊恐地想,自己怎么可以这么不知好歹,毕竟人家小姑娘也是好心,自己的无能不该甩锅给别人。
只是她能控制得了自己的理智,却终究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梦里有多圆满,她醒来便多难过。
然而在袁爱珍还沉浸在失落情绪中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悄然发生了令旁人瞠目结舌的变化:
她那一头毫无光泽的干枯短发,开始逐渐变得柔软起来;她数月来因为一直没有足够的食物而变得消瘦的身躯也开始恢复活力,不复方才那种死气沉沉的不健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