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决定……是……”
维特鲁威忽然觉得时间停滞了,他的决定就此停留在他的舌尖上,却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他在她那对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觉得他自己已经一分为二,有个小小的维特鲁威,永远地留在了埃及,留在亚历山大,留在她的眼神里了。
“你还是会随军开拔,作为一个工程师,尽最大的可能,保护你的同袍们,尽自己对国家的义务,对吗?”
她果然看懂了他,她说出了他没法说出口的答案。
维特鲁威望着她眼里自己的影子,感受到自己正在失去什么,又似乎在觉醒什么。
她的问题却还没有问完。
“可是你,为什么会犹豫?”
为什么会犹豫?
维特鲁威在心里回味这个问题。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决定——它既不是上峰的命令,也不是下意识冒出的念头。他的内心碰撞着斗争了好久,他一直在犹豫挣扎,是她,是比他自己还要了解自己的她,帮他把这个决定说出口。
为什么会犹豫?
是因为他要做选择,在义务与责任和心底那点晦涩不明的情感之间做一个选择。
可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明,真的有命运,他为什么还会有这个做选择的机会?
于是,维特鲁威张口回答:“我……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的犹豫总该有个原因,他却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于自己的人生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苦于无法预知将来,因此不得不在两个选项里挣扎。
就在他发现“这一切从来就不是安排好的”那一刻,他猛然感到茫然与不知所措。
而当他反思自己做决定的全过程,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的时候,他终于发现:神明缺位了。
犹地亚人有一句俗谚:“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如果上帝真的在俯视这一切,这时候应该早已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了吧?
聆听了维特鲁威的答案,伊南感到震动。
不是心头震动,她感受到的震动,是物理上的。
整个世界都被撼动了——但仅限于她的世界,她已经看见面前的天空被劈开一道巨大的金色裂缝。可是她身边的人都还好端端的。罗马军团的士兵在一船一船地出港。凯撒的座船正意气风发地行驶在海上。
维特鲁威正表情挣扎地望着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所感受到的物理震动。
伊南终于意识到:
这是——时空隧洞终于抵达尽头,她终于完成了任务,观测到了人类“自由意志的诞生”。
关于这个命题,伊南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百年:她认为在人类社会之中,改变早已发生,但正因为人类的“自由意志”是抽象而没有实际形态的,这种潜移默化之间发生的变化,很难找到某一个时间点:说,从这一刻起,人类就都自由了——这是不现实的。
但是她可以做到的,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找到实证。
就像现在维特鲁威这样,他很明显地在反思,在疑问,他在追问自己的情感,他在寻求原因。
于是,神明的意志出现了空缺。
人类原本都是些跟随自己本能行事的“动物”。但随着社会的进化,“自由意志”产生,让人性慢慢战胜了“动物性”。
维特鲁威或许并不是个开创者,但他是第一个在伊南面前,提供“实证”的人。
伊南不由得泪水盈睫,她扬起脸,面对维特鲁威,喃喃地说:“谢谢你!”
“重溯文明计划”到此,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她就要离开了。
这时,维特鲁威已经和他身边很多士兵一样,也察觉出有些不对。亚历山大港的平静水面开始出现细细的波纹,不似平常时候的浪花,反倒像是整个水面在不住震动。这波纹,以海港为圆心,正在向四周不断延伸。
伊南一抬头,见到一道巨大的光柱,正向整个亚历山大港笼罩。光柱中有一个小点,正迅捷无比地向她这边飞来。
她见过这一幕的预演,对此有心理准备。
但是维特鲁威没有,他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时刻准备保护伊南。
于是伊南伸手指着海港的远处,对维特鲁威说:“看——”
维特鲁威果然转身,顺着伊南所指的方向看去。
伊南在他身后变得明亮无比,变成一个光线所汇成的人。
她没有再出声。
她已经向维特鲁威告了别。
她不需要再向他透露自己的感情了,毕竟不是每一份感情都必须诉诸于口。
而她希望维特鲁威能够循着他自己的理想,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将她只当做是他人生之中一介普通的匆匆过客。
她离开的时候,亚历山大港发生了一场小型的磁暴。
巨大光束笼盖着整个港口,港内的水面出现稳定而细密的波纹,不断延展。港口一处栈桥跟前,一道细细的光束直冲云霄。
这场面震动了凯撒和克莱奥帕特拉的座船。罗马士兵划着小船前来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问来问去,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终这一场“异象”被认为是天降吉兆,预示着凯撒此行前往小亚细亚,必将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马可,怎么样,决定做出了吗?走不走?”
一艘兵船上,维特鲁威的同伴见到立在岸边的维特鲁威,大声招呼。
维特鲁威伸出胳膊,胡乱擦了一下面孔,点点头,说:“这就来!”
他站在水边,低头望着已渐渐重归平静的水面。
那一刻,伊南引开了他的视线,却忘记了他们原本就站在水边——当时的水面虽然混乱不堪,但他还是依靠倒影,看见了自己背后那道耀眼至极的光束。
再说,还有他们周围聚着的人,有他们的眼光与惊讶议论——她瞒不过他的。
是她就这么斩钉截铁地离开他了,而不是反过来。
维特鲁威顿时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的时候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还在不在梦中。
他一伸手,却见到那枚用亚麻线缠绕着的徽章还细细密密地缠在他的右手指间。
他的心由此稍稍放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