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南身边那盏号称“气死风”的玻璃灯盏,笼出一汪温暖的光晕,柔和地映在伊南脸上。她正望着撒尔,眼神很深。
“如果人们没办法相信自己,就没办法激发属于人的无穷创造力。”
“其实我给巴比伦带来的这些新鲜主意,都是‘人’想出来的。而眼下巴比伦的一切,也都是这里的人们亲手创造的。但如果他们不愿相信,只是一味等着神明赐予,这个国家就会止步不前。”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需要相信‘人’,相信‘人’自己的力量。”
伊南小声说着,说得很慢,似乎没有把握撒尔能不能听进去。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
她与撒尔同时开口,两人一起说下去:“你更愿意相信神明为你施加的‘意志’,而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撒尔望望她,顿了顿,说:“你一直想要从我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吗?”
伊南闻言,突然有点紧张。
她放下了手中的啤酒杯,双手抱住膝盖,将下巴撑在膝头,稍稍偏着头,一双眼郑重无比地凝望着撒尔。
撒尔越过伊南的肩头,能望见在她身后,明亮的金星已经从西边天际升起。他一怔,仿佛觉得眼前这副景象与今天这事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但是伊南期待的眼神让他无暇去想别的事。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前女人的这张面孔,会比初升的金星更加美丽一千倍、一万倍。
于是他继续开口:“我最尊敬的,最美丽的,来自米底的公主,请你将你的手交给我……”
过了片刻,一只像是用雪花石膏雕成的小手递到了他手中。和撒尔握惯了马缰和刀剑的粗糙大手相比,这只手,实在是太完美也太柔弱了。
撒尔小心翼翼的握着,单膝跪在伊南面前。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口笨舌拙。言语根本无法表达此刻他心中的真诚,他只敢望着伊南——如果人类只靠眼神就能传情达意那该多好。
而伊南却是能读懂他的眼神的。
“我愿相信我自己内心的感受,多于相信神明的意志。”
“因此,我请求你作为我唯一的妻。请你不要嘲笑我所背弃的誓言,也请你原宥我昔日对你的无礼伤害。因为我,终于明白了——”
“在这个世上我愿向世人宣扬,即便神明们正俯视着这个世间,‘人’依旧伟大,依旧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
伊南从这片眼神里解析出所有这些意愿,她几乎想要大声说:“说出来,请你把它说出来——”
“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需要听到这样响亮的声音。”
但是她没有。
一切都是两人在无声交流。
伊南垂眸,她的心正紧张得砰砰乱跳,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怂恿撒尔把这话说出来。因为撒尔的话一旦说出口,她在整个“重溯文明计划”的最后一个任务,可能就整个儿完成了。
属于人类的自由意志啊!——有撒尔在,这个念头会像是一枚种子,生根发芽壮大。
人类不会因此而失去信仰,不可能都变成无神论者——这并不是这个任务的根本目的。毕竟拥有信仰是人类与其他高智生物的重要区别。
但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类,才能摆脱身为“神的提线木偶”这样的命运,为他们自己,去做点什么。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种“自由”令人类变得更加自私、更野蛮、更残暴——但那些都只是个体。
对于人类整体而言,它能获得新的动力,被推动,奋起,飞向更高的高度,而这一切都将源于此时,此刻。
但是,任务一旦完成,磁场中止,伊南就将回归现代,永远告别这些可爱的人们。充满智慧的工匠、勤劳的女官们、憨憨的副手……撒尔。
撒尔一旦把他的心思都说出来,就意味着她将离开他。
伊南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眸里投映出小小的影子。
她是爱他的。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她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的与众不同。她似乎能顺着他,看见希律、看见吉尔伽美什、看见杜木兹、看见丹的影子……灵魂如果能叠加,那么他们就是同时出现在她面前;可再仔细看去,却又是这世上仅有的、独一无二的,撒尔。
伊南从此知道一见如故是什么滋味:一见了就知道我们彼此相属,命中注定。
他也是爱她的。伊南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当他把爱意诉诸于口的时候,就是她离开他的节点。
她的腕表仿佛又在倒数:3秒、2秒、1秒……
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了——她这么想着,微微皱起眉,眼中流露出少许哀伤,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撒尔却对此一无所知,他仿佛被她的忧伤所感染,忽然握紧了她的手,问:“你怎么了?”
伊南绷紧了脸笑,摇摇头说:“我没什么,你说……”
撒尔低头片刻,突然问出了一句,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问话:“你相信命运吗?”
伊南猛地把手从撒尔手中抽出来。而他握得太紧,以至于她的手变得红通通的,手背上一阵生疼。
她万万没有想到撒尔会如此反问她自己。
——你相信命运吗?
是谁说的?
“所有原本赋予神明的东西,在人类社会中会以另一个形式存在——那就是命运。”
“‘命运’将你送来了我身边!”
谁的“甜言蜜语”言犹在耳,伊南却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才动过这念头:这该死的命运!
撒尔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他看起来很是疑惑,他不明白伊南为什么抽开了手,为什么会为这个随手选来的“开场白”如此震动,就像是被吓住了一样。
伊南是真的被吓住了。
她刚刚发现自己实际上竟然也相信“命运”的存在——神明的另一种存在形式。这种观念缠绕在她的认知里,她所传承的文化理念,她的爱情观……
这样来说,她事实上和生活在公元前的古人们完全一样,那么,她还有什么资格,怂恿与要求,让他人拥有“自由意志”?而她这个来自现代的学者,事实上也正一样,被“命运”所束缚?
这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