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公元前2800年

伊南在某一个瞬间奋力挣脱了什么。她突然从黑暗中过度到了光明的地界,终于不是被困在“夹层”里的投影了。

阳光从女神伊南娜神庙天顶的窗口倾泻下来。伊南扬起脸,能够看见阳光中飞舞着的微尘。

她伸出手想要遮挡阳光,却发现阳光透过她的手掌,老实不客气地照在她脸上。她好奇地用手掌遮住自己的眼睛,依旧看见那些细细的灰尘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着。

她一骨碌坐起来,能看见圣倡们的背影,却已经见不到吉尔伽美什的人。

她尝试站起来,一低头,透过脚面看见了圣殿里的地板——伊南直起腰来,问自己:难道她现在成了一个“透明人”?

这时吉尔伽美什应当已经离开了,站在神庙阶前送别的圣倡们缓缓回过身。

伊南面对着女人们,眼睁睁看见她们脸上流露讶异,看见她们一起冲进圣殿——她们冲着伊南过来,从伊南身后离开,她们直接穿过了她的身体。

惊呼声从她身后响起——女人们在惊讶之后,大约在感慨她们又一次没能“照顾好”她们的朵朵。

伊南苦笑一声,心想:磁场的bug看来没有那么轻易能被克服。她现在“身心合一”,回到了公元前2800年的乌鲁克,但却变成了“透明人”,别人都看不见她。

但是当务之急是找到吉尔伽美什。伊南也顾不上圣倡们的惊讶了,她快步走出圣殿,一偏头,正好看见小狮子哈基什迈着狮步向她走来,狮尾在身后一扬,又一扬——她很熟悉哈基什的脾气,这样的姿态:证明小狮子它现在,很开心。

“你能看见我?”伊南忍不住出声。

动物的官能有时会超过人类,能感知人所不能感知的。但这时竟是小狮子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存在,伊南心里一阵欣慰。

哈基什咧嘴,来到伊南身边,冲她的手就“哧溜”了几下。但在旁人看来,哈基什可能只是冲着“空气”伸了伸舌头罢了。

伊南也顾不上别人如何看待,赶紧伸手揉了揉这只大猫的脑袋,问:“你知道你的主人在哪里吗?”

哈基什立即转身,向神庙跟前阶下飞快地跑去。伊南赶紧跟上,大声说:“带我去找你的主人。”

一人一狮,在前来神庙哀悼的乌鲁克人之间穿行。人们纷纷给王的狮子让开一条道路,同时在小狮子经过身边的时候感到有一阵清风经过。

很快,他们很快在乌鲁克的一座城门附近见到了吉尔伽美什的身影。小狮子果然循着吉尔伽美什的气息找到了它的主人。

乌鲁克年轻的王,此前整夜纵马疾奔,又刚刚遭受了那样悲伤的打击,此刻他依旧像是铁打的一样,从身边的乌鲁克卫士中牵过马匹,翻身上马。

伊南心急如焚。一旦吉尔伽美什上马出城,她就是插翅也追不上吉尔伽美什了。

哈基什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一般,疾冲向前,冲着吉尔伽美什一声大吼。

吉尔伽美什座下的马匹因此有些脚软,连连退避。吉尔伽美什不得已,低头冲哈基什斥道:“哈基什,快回去!”

“王这是要去找到起死回生的灵药,王一定能找到,会给你带回来神气活现的朵。”

吉尔伽美什说这话的时候,抬眼望向道路的另一端,仿佛他能看见伊南,能看见那个娇俏的、顽皮的,关键时刻却又冷静且充满力量的女人。他的脸上写满了决心,他仿佛真的有把握,一定能够找到不死药。

哈基什被吉尔伽美什训斥了一顿,委屈地停下足步,伸出两只前爪,身子向后蹲,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似乎想有什么要告诉吉尔伽美什,却又说不出来,憋得十分难受。

吉尔伽美什使劲一拉坐骑的缰绳,硬生生把马匹的头别过去,不让马儿被哈基什吓到。

他硬着心肠大喊一声:“事不宜迟,王必须动身了!”

偏偏这时伊南距离吉尔伽美什还差着几步。吉尔伽美什完全看不见她,而她纵然喊破了喉咙,也无法让吉尔伽美什停下脚步。

在这一刻伊南终于感受到了绝望——他们的默契去哪里了,难道早先让吉尔伽美什战胜悲伤,重新站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妙的感应,此刻也随着她变成“大透明”而消失不见了吗?

她有种预感:一旦现在错过,他们两个,就永远成了这时空里孤寂的灵魂,错过了,灵魂之间的纽带就从此消失了。

她这么想着,却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受到了丹尼尔的影响,将“灵魂”也一并纳入了自己的认知范畴——按说科研人员,不应该如此唯心的。

她喘着粗气,目送着吉尔伽美什催动马匹,向乌鲁克新建成没多久的城门渐渐远去。

她感到绝望。

谁知这时吉尔伽美什却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泛身走了几步,面向伊南娜神庙的方向,单膝跪地。

王的卫兵和街道上的行人忙不迭地让开,把面向伊南娜女神致意的权利留给王一个人。

只听吉尔伽美什肃然开口:“尊贵的金星女神伊南娜,请原谅吉尔伽美什刚才的无礼。”

早先吉尔伽美什在伊南娜的神庙圣殿里,曾经大声向女神质问,问她为什么要将惩罚降予他最为心爱之人。他在离开乌鲁克之前的最后一刻,终于想起来向女神道歉并祈求。

“朵一定还活着,因此吉尔伽美什向您再一次真诚地请求——”

“既然您创造了朵,那么就请您继续庇佑朵。”

“王愿意为了她而付出王的一切。”

他再次上马的时候,心头便觉得稍稍安稳了一些。

伊南自后抱着吉尔伽美什的腰,随着他离开乌鲁克,再次沿着幼发拉底河溯流而上。

她有点庆幸——吉尔伽美什对她来说还是不同的。

她现在这具躯壳,在别人那里都约等于无,神庙里的圣倡们可以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但是在吉尔伽美什这里,她却像是一个磁极遇上了另一个磁极,她可以牢牢地“吸附”在他身后,不用担心从马背上被甩下来。

磁场、灵魂、记忆……

伊南将脸孔贴在吉尔伽美什的脊背上,心想这个人对她而言果然如此特别。

只是吉尔伽美什对此毫无察觉,他甚至伸手拍拍马脖子,轻声斥那马儿:“老伙计,你好像不太行啊!”

伊南心想:这可能是因为马儿能感觉到它正干着两匹马的活儿,回头却只能吃一匹马的草料,所以有点儿小脾气。

这时她终于有机会让自己稍许平静,回忆便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

她认得这条路,她曾经乘坐幼发拉底河上的船只,以一个“民夫”的身份从西帕尔来到乌鲁克,认识了吉尔伽美什;又曾经逆流而上,随吉尔伽美什一道远征阿摩利,之后再返回乌鲁克,保卫那座城池。

但吉尔伽美什是什么时候瞧破她是个女人的?

至少在乌鲁克的小酒馆里这家伙还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不然就凭王那样骄傲的臭脾气,他一定不会说出“娶妻当娶恩奇都”这样的话。

伊南由衷地对面前的人生出歉意:那时……那时真的不是故意想要欺骗你。

后来在阿摩利的雪松森林里,吉尔伽美什误食毒蘑菇见了小人儿,说了胡话要她变成女人再嫁给他。但是这家伙一旦清醒之后,就马上道歉了。

伊南就没有在意,认为吉尔伽美什依旧是看待个兄弟一般看待自己,再后来是阿卡德人来袭,两人一起携手守城,吉尔伽美什再也没有机会表露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