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伽美什要对阿摩利人动武的消息刚刚传出去,早先那个阿摩利通译就从乌鲁克城里悄悄溜了。
乌鲁克人提起这事,都觉得很气愤:明显那就是阿摩利送来乌鲁克的间谍。阿摩利对乌鲁克图谋不轨,这就是证据。
原本略显无厘头的战争请求,现在倒显得合情合理了。
但是吉尔伽美什对此反应平淡而冷静,令伊南觉得,这个阿摩利通译,有可能是吉尔伽美什“主动”放回去的。
她认识这个王有一阵子,知道吉尔伽美什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把间谍放回去,很可能是吉尔伽美什的本意就是要让阿摩利人知道——他,乌鲁克的王,就要来了。
乌鲁克人做起战备来,像他们筑城一样有效率。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两千人的队伍就配备了各种武器和装备:王的仪仗和亲卫配备的是青铜刀剑、硬木制成的盾牌和配上了铜簇的弓箭,而一千人的民夫们随身携带的工具则更为奇特,他们带的是各种铲、钎一类的筑城工具,另外每人还配备了两条麻袋。
按照女祭司在伊南娜神庙跟前占卜出的日子,吉尔伽美什带着乌鲁克的两千人,分水陆两条路,向位于幼发拉底河上游的阿摩利进发。
这天一清早,幼发拉底河上放下了三十条用于运载人员和各种随军物资的巨船。在隆隆的战鼓声中,王带着他的友人、狮子,十名亲卫和二十名桨手,登上了为首的一座巨船。船上飘扬着鲜艳而花哨的王旗——毕竟吉尔伽美什的喜好一向如此。
桨手们喊着号子,划动船只,巨船破开幼发拉底河水面的浪花,逆流而上。
在王船之后,巨船们逐一出发。幼发拉底河上出现了一条船只组成的长龙。
除此之外,乌鲁克新建成的城门全部洞开,供陆上行军的队伍出城。走陆路的除了两百名王的亲卫之外,就都是推着大小车辆,驱赶着牲畜,背着各种物资的民夫。
他们在道路上列着队,队伍沿着道路,蜿蜒延伸出很远。队伍里时常会发生掉落了一个包袱,跑了一头牛之类的“小事故”,但总体而言,这支队伍的“军容”还算是整齐,士气相当旺盛。
乌鲁克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出来送行,要么夹道欢送,要么攀上新建起的城墙墙头远眺相送。
看见王船上的王旗随风飘动,乌鲁克人一起大声欢呼——毫无疑问,他们相信他们的王必定马到功成,将阿摩利人打得服服帖帖,凯旋而归。
出城相送的亲友们依旧为出征的人们感到担心,但是此前王向他们承诺过,一定会带着出征的人平安归来。
更何况他们的王此刻正站在出征队伍的最前面,他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于是都在祈愿之余,送上最真诚的祝福。
从乌鲁克到阿摩利,途径大大小小的城邦。吉尔伽美什沿路拜会各城邦的城主与执政官,感谢他们此前对乌鲁克征发民夫时提供的支持,也顺带从这些城邦这里取得补给。
沿途的小城邦们多半是观望,见到吉尔伽美什麾下的军队“军容整齐”、“军纪严明”、“军威浩荡”,都是暗暗佩服,心甘情愿地为乌鲁克人奉上给养。
与此同时,各种消息也正不停地从阿摩利送到吉尔伽美什这里——虽然阿摩利的“间谍”一定程度上给了吉尔伽美什出兵的“口实”。但事实上,乌鲁克在阿摩利也有不少“间谍”,他们大多以小旅店店主、酿酒作坊的老板之类的身份出现。
因为一念之差而得罪了乌鲁克人的阿摩利人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城市没有城墙,因此是无遮无拦的一大片土地,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民居和作坊——城市正中则与乌鲁克一样,坐落着进献给月神辛的神庙。
没有城墙,这座城市就像是完全不设防的。
于是,阿摩利人中约有一半人每天聚在月神辛的神庙里,向月神祈祷,祈求月神保佑,阿摩利的人口和财产千万别被乌鲁克的“狂徒”、“暴君”就此夺去。
另一些阿摩利人则不甘心就此认输,聚在一起商量应当如何应对吉尔伽美什的攻击。
阿摩利人生活在森林边缘,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樵夫和猎户出身。商量了之后,他们在城市周围挖起了壕沟与陷阱,准备以此防御苏美尔人的进攻。
这些壕沟与陷阱的大致方位,被画在一副泥板上,包在面包里,送到了乌鲁克人手中。
吉尔伽美什拿到那副泥板之后,递给伊南看:“朵,你让大家准备的麻袋,这回真要派用场了。”
民夫们带着的那些麻袋,当初是伊南建议携带的。而吉尔伽美什听了伊南的解释就立即下令,由编绳作坊赶着编了两千条麻袋出来。
这两千条麻袋分发给民夫之后,他们目前的使用主要是晚上宿营的时候可以垫在地面上,防止潮气侵袭,也有人往麻袋里塞灯芯草,那就是现成的枕头。
但这些麻袋到了阿摩利显然会发挥更大的作用——这些麻袋,可不只是发给民夫们当睡袋用的。
伊南看了泥板,笑着对吉尔伽美什说:“王,今天我们上岸宿营吧。”
吉尔伽美什点点头:“已经到西帕尔了是吗?走,王也很想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于是,吉尔伽美什的王旗从王船上移到了陆上。沿路行进的民夫们倒是十分惊异——他们都没有想到,王竟然会和他们一道宿营。
当晚,吉尔伽美什当真与伊南一道,与王的亲卫和民夫们一起宿营。
晚间,宿营地安排了亲卫值守。到了半夜,这些亲卫却突然看见王和他的好友一道,悄悄起身,并且蹑手蹑脚地向他们打招呼:“别出声——”
吉尔伽美什和伊南趁着夜色,在宿营地周围转了一圈,找见了几个睡不着的民夫和士兵,便默不作声地坐在暗处偷听他们谈话。
“这……没两天就要到阿摩利了吧?”一个王的亲卫发问。
一个西帕尔当地口音的民夫回答:“差不多还有十来天的路程。”
西帕尔距离阿摩利不远,来自西帕尔的民夫看来很熟悉那边的情况。
“你们……怕吗?”另一个民夫颤颤巍巍地问王的亲卫。
王的亲卫沉默了半天,方才回答道:“……怕的。”
伊南听见身边的吉尔伽美什深吸气,她赶紧伸手握住了吉尔伽美什的手腕。这个向来勇武、不知“怕”为何物的王在她的提醒之下,总算是忍住了,把要说的话统统都憋了回去。
“多少年没打过仗了,我们这一辈人都没打过仗,连王都没有。要说一点儿都不怕是不可能的。”亲卫说着大实话。
吉尔伽美什的呼吸则渐渐平缓下来。
伊南则像是突然被人戳了一下,她终于明白过来:吉尔伽美什手下的兵,太“新”了;如果他们将来真的要抵御阿卡德人的进攻,没有任何经验的“新兵蛋子”,是万万不行的。
但吉尔伽美什,真的只是为了训练“新兵”,就不惜征伐阿摩利,造成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吗?
这时,刚才那个当地口音的民夫开口了:“我们是真的挺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