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见习祭司提出想要返乡,伊南就会点头同意,并且建议对方从神庙的库房里支取几个“席拉”的麦子,作为路费。
然而愿意回家的见习祭司并不多,他们之中大部分人确实已经习惯了在乌鲁克的生活,而且不少人都像库辛或者盖什提那样,并不记得自己的故土究竟在哪里,亲人长什么模样……就算他们还有家,也很难回去。
再说他们也不愿意回去。
库辛当着伊南的面,热泪盈眶地说:“听了您在新年那天说过的话,库辛愿意用一辈子侍奉您,为你的神庙记录麦子的库存。”
伊南听了这番发自内心的真心话,却有些烦恼。
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前,神庙体系就已经存在,并且养活了很多人。如果她贸然就将这个体系推翻,势必又会造成新的问题。
于是她将高阶祭司和巫请来,向他们请教神庙的运转问题。
谁知伊南请动了高阶祭司,却没能请动巫。
巫大约正躲在幕后,想看伊南的笑话。
高阶祭司见到伊南却不敢怠慢,一五一十地将神庙的财政现状说给伊南知道——
按照他们所说,神庙如今依靠每年各地送来的祭品,“刚刚好”能够养活所有人,包括见习祭司和祭司。
其中,见习祭司确实如伊南所指出的那样,他们的劳动是没有报酬的,神庙只提供给他们食宿。见习祭司中的大部分人,会一直在神庙劳作到年老力衰——这就是所谓的“侍奉女神一辈子”。
相反,从低阶祭司,到中等祭司,再到高阶,祭司们反倒都能在乌鲁克城里成家立业,并且每个月可以直接在神庙的产业里支取一定数量的物资,作为生活所需。
高阶祭司说完,伊南就冲着他们笑了。
她知道神庙的收入绝对不只是“刚刚好”能够应付各种支出,否则神庙后面的小花园,以及巫那穷奢极侈的生活,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来源。
高阶祭司们被伊南笑得面红耳赤,自己也知道有所不妥,大家只好一起把这锅甩到巫的头上:“这都是巫说的。巫说是……神明的意志。”
这哪里又是什么神的意志——这只是史前世代的一种劳动秩序,人自动分成了普通劳动者和管理者,管理者依靠劳动者的超额劳力养活,反过来又不断监督与剥削,继续要求劳动者提供超额劳力。
而巫和祭司们,提供的其实只是少量的智力成果,例如天文历法之类。
“如果将见习祭司们的待遇提高到与低阶祭司比肩,你们觉得可行吗?”伊南直接征求高阶祭司们的意见。
高阶祭司们相互看看,犹犹豫豫地点着头——凭借神庙的财力,如果每年从各地送来的祭品数量不减少,这也是勉强可以做到的。
“但这又造成了新的不公,”伊南却自己一摊手,摇摇头,“低阶祭司付出的劳动显然没有见习祭司们的多,他们却得到了同样的报酬。”
她还记着那个无故殴打库辛的蛮横祭司呢。
高阶祭司们低下头,谁也不敢说话,但他们都明白“圣女”对低阶祭司不满意了。几个高阶祭司在心里暗暗盘算,赶紧把底下没什么用的几个低阶祭司打发回乡。
伊南想了良久,也没想出特别好的解决方案,只能挥挥手,让高阶祭司们请回。
高阶祭司从伊南这里出来,转头就去了巫那里。
巫听了他们转述伊南的原话,气咻咻地说:“这个姑娘手伸得还真长啊,还真将她自己当盘儿菜了呀!”
“先让她折腾,看等埃利都的事闹起来了她怎么应付。”
“应付不了就把她扔出去献给主神恩基。”
一群高阶祭司都表情怪异地望着巫,个个心里都在想:这位……真的是侍奉女神伊南娜的巫吗?
“新年之后的天气如此闷热,实在是令我头疼,盖什提,送我回去。”
巫转头看向一直服侍她的见习女祭司——盖什提恐怕是唯一一个伊南没有“接见”过的见习祭司。
盖什提赶紧抢上来,扶住巫的手。
巫对这个姑娘的态度非常满意,微笑着对盖什提说:“到今天了我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继承人,跟着我,将来也许你会成为乌鲁克最有权势的人。”
盖什提将腰弯得更低,扶住巫的手,从高阶祭司们的面前就此离开。
高阶祭司们同时凌乱——他们个个都掏心掏肺地巴结巫,却没想到巫打算把自己的位置传给一个见习祭司。
女人们……都在想什么呀!
伊南见过高阶祭司,从神庙里回来,直接去找杜木兹。
这时羊倌儿刚刚从羊圈里回来,身上一股浓重的来自羊圈的味道。伊南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杜木兹进了小旅店的屋子。
杜木兹顿时脸红又扭捏,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是不是容我……先去沐浴?”
伊南却拉他坐下,将见习祭司们的问题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然后直接问杜木兹:“这样的现状,我该怎样改变才好呢?”
杜木兹的脸直接红到了脖子根:他刚刚可能想歪了什么。
但是这年轻人只是晃了晃头,就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抛在脑后。他仔细将伊南的问题想了一遍,又拿出一枚土陶筹,在面前的地面上划了几条横线,几条竖线。
他抬起头,他想通了。
这个年轻的牧羊人,抬起头望着伊南,双眼明亮,对伊南说:“你还记得我们头一回见面的那晚,说过的那些吗?”
伊南抬起头,正对他那双亮亮的,琥珀色的眼睛。
头一回见面的那一晚……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记性很不错,他把和伊南见面以来说过的每一句话,一起做的每件事,都记得很清楚。